古人在形容女子美貌時十分重視描寫女子的眉毛，古詩詞里尤其如此。《花間集》中寫眉的句子也很多，有的還將眉形寫得很清楚，如“連娟細掃眉”（溫庭筠《南歌子》），“頻低柳葉眉”（韋莊《女冠子》），再如居于《花間集》五百詞之首的溫庭筠《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對于這首詞，許多人并不陌生，但對詞中的“小山”到底指什么，卻歷來眾說紛紜。有的認為是指屏山。“小山重疊金明滅”意思是早晨起來，陽光照進來，勾勒屏山的金線在陽光照射下忽明忽暗。還有的認為指女子頭上梳的發髻，指小山髻。沈從文先生是這么認為的，王子今先生也是這么認為的。他們認為“小山重疊金明滅”就是小山髻上插了許多小梳，那些金色的小梳在陽光照射下一閃一閃的。還有一種認為“小山”是小山枕。這種說法更顯牽強。第四種說法認為是指小山眉。夏承燾先生持這種主張。筆者基本同意夏承燾先生的看法。
其中，“小山”指眉的形狀如小山，“金”則指額黃的顏色。唐詩中，金與黃一般指一種顏色，有時金黃連用。如賈島詩有“寒柳似金黃”句（《送人適越》），皇甫松詩有“燕相謀在茲，積金黃巍巍”（《登郭隗臺》），尤其是皇甫松詩，明確地用黃來形容金子的顏色。因此，唐人黃色與金色不分，金即指黃，黃即指金。說“金明滅”，是指金色的額黃經過一宿，有的部分被擦掉了，造成顏色分布不均。
用金黃色涂額黃，溫詞有“翠鈿金壓臉”（《菩薩蠻·牡丹花謝鶯聲歇》），詩中也時有描述：“黃印額山輕為塵，翠鱗紅穉俱含嚬”（《照影曲》）、“豹尾竿前趙飛燕，柳風吹盡額間黃”（《漢皇迎春詞》）。所以首句的“金”指額黃無疑。
這句可以理解為，女子因夜里未卸妝，清晨起來，小山眉因為夜里磨蹭，眉毛的形狀與界限已經漫漶不清了，額黃上的金粉也被蹭掉不少而顏色不均勻，在陽光照射下就會忽明忽暗。這是符合溫詞意象密集、用詞經濟的慣常創作手法的。
那么為何溫庭筠的“小山”會產生如此大的歧義，令后人爭論不休，說到底還是因為溫詞在創作手法上喜歡“取象遺形”，借用物象的形狀、材質、色彩等來形容事物，而事物本身的名稱卻不出現。這樣的寫法，也符合作詞時切忌用字太露、太直的規律。
既然第三句之“蛾眉”是照應首句之“小山”，那么蛾眉就是指小山眉了。蛾眉的形狀，盡管有釋為細長形的，但也有釋為如蟬蛾之翅膀形狀的、類似橢圓形的。本詞中之蛾眉即是指后者，狀如飛蛾的翅膀，短而闊，類似橢圓形。由于形狀中間高兩端小，看似亦如小山。且看詩詞中例證。
溫庭筠詞有“黛眉山兩點”（《歸國遙》），魏承班詞有“眉間畫時山兩點”（《菩薩蠻》），都是用“兩點”來形容眉形，顯然就是指小山形狀的眉，也就是蛾眉。另，孫光憲《酒泉子》“玉纖澹拂眉山小”，這“眉山”亦是指狀如小山。所以，前人所說的小山眉是指狀如小山的眉。小山眉的名稱由其形狀得來，久而久之成為眉的名稱了。本詞中的蛾眉也就是指小山眉了。
由于蛾眉的形狀，所以唐人在形容蛾眉的時候，常用畫、暈、掃這樣的字眼，也說明蛾眉形狀比較粗短、橢圓，需要畫其形狀，再填充其中間部分。如張諤：“半額畫雙蛾，盈盈燭下歌。”（《岐王席上詠美人》）元稹《恨妝成》有“凝翠暈蛾眉，輕紅拂花臉”。“暈”即暈染，如果眉形細長就不必暈染了，而蛾眉眉形短而闊，如蛾翅，顯然只能暈染。而白居易《婦人苦》中“蟬鬢加意梳，蛾眉用心掃”之“掃”蛾眉，與“暈”蛾眉的手法相似，皆是形容描畫短而闊之眉形。此外，白居易有“蟬鬢一梳千歲髻，蛾眉長掃萬年春”（《新婦石》），劉皂有“蟬鬢慵梳倚帳門，蛾眉不掃慣承恩”（《長門怨三首》其三），也是“掃”蛾眉。
那至于說小山眉又稱遠山眉，是有人據《西京雜記》形容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晉·葛洪撰、周天游校注《西京雜記校注》卷第二《相如死于消渴疾》，中華書局，2020，78頁）而來，認為小山眉細而長，但其實細味上述記載，“眉色如望遠山”是形容眉毛的顏色望去就像遠山的顏色一樣，并不是指眉毛的形狀。《花間集》中涉及的相關例證，也是指顏色，如“眉黛遠山綠”（溫庭筠《菩薩蠻》）、“遠山眉黛綠”（韋莊《謁金門》）。所以筆者認為小山眉形并不是細而長，也不等同于遠山眉，將小山眉別稱遠山眉是再須斟酌的。
蛾眉的形既然狀如蛾翅一般，近橢圓形，很可能就是指晚唐比較流行的眉形——桂葉眉。其形狀就是《簪花仕女圖》中仕女的眉形。宋代佚名傳奇小說《大業拾遺記》里說“絳仙善畫長蛾眉。（煬）帝色不自禁，回輦召絳仙……擢為龍舟首楫，號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腳女爭效為長蛾眉”（李劍國輯校《唐五代傳奇集》，中華書局，2015，1640-1641頁）。從上文兩次出現的“長蛾眉”可知，蛾眉本身并不是長的，應該就是如蛾子翅膀一樣的，這又是蛾眉如蛾翅般橢圓形的另一個旁證。也就是桂葉眉的形狀。
中晚唐以后，蛾眉即桂葉眉成為妝容流行新趨向。李賀、李商隱詩中都有寫到。李賀有詩“注口櫻桃小，添眉桂葉濃”（《惱公》）。請注意，是“添眉”而不是畫眉，這就充分說明桂葉眉的形狀必定是比較濃而偏圓的，而且不是細長的，那么畫桂葉眉就像是填充圖形一樣，而不是細細地勾畫。
李商隱《深宮》詩云：“狂飆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其中“桂葉濃”也是說桂葉眉濃。李商隱的這兩句被許學夷認為是“語雖秾麗，而中多詭僻”，“論詩者有理障、事障，予竊謂此為意障耳”（許學夷《詩源辨體》，176頁）。其實這里涉及有關深宮女子的裝扮，尤其是妝容，許學夷既然不知桂葉是指桂葉眉，當然就不明白李商隱以露珠之晶瑩圓潤形容女子桂葉眉之圓潤濃密，故稱之為“意障”。
這些都間接說明桂葉眉的形狀是如蛾翅般短而橢圓的，而非細而長的。小山的形狀、蛾翅的形狀、桂葉橢圓的形狀，都指向同一方向——桂葉眉。桂葉眉是中晚唐以后才流行起來的，這是從唐代出土壁畫中搜集各種眉形而得出的結論。
由于小山眉（即蛾眉、桂葉眉）形狀為橢圓形，且濃厚，所以溫庭筠詞中也常用眉色淺淡來形容女子憂愁或情緒不高，如“妝淺舊眉薄”（《菩薩蠻》）、“兩蛾愁黛淺”（《菩薩蠻》）、“眉淺淡煙如柳”（《更漏子》）、“眉翠薄”（《更漏子》）、“宮女愁蛾淺”（《清平樂》）、“宿妝眉淺粉山橫”（《遐方怨》），再如牛嶠“雙眉澹薄藏心事”（《應天長》）等。尤其是“兩蛾愁黛淺”“宮女愁蛾淺”，更明確是指蛾眉。蛾眉既然如蛾翅、如桂葉，新畫的蛾眉必然是濃的，只有時間長了、無心打理，蛾眉才會變淡、顏色變淺，就如眉上的顏料變薄了一樣。故眉淺、眉薄表明是宿妝、殘妝，表現女子情緒不高，內心憂愁，沒有心情畫眉。而眉淺的反義是眉濃，這眉濃中，有一部分眉形應該就是蛾眉，也就是“添眉桂葉濃”。
◎本文原載于《文史知識》2023年第4期（作者劉淑麗），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