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多藝術展接踵而來，催生了網絡平臺上數不清的筆記、打卡，刷不完的視頻、解讀，并且它們的點擊量還不小。
這是否意味著普通觀眾瀏覽完之后就能提升藝術欣賞水平，社會美育也可以借此得以實現？誠然，自媒體上與藝術相關的曝光多了，點擊量大了，一方面說明公眾對藝術的渴求與日俱增，一方面也能促進線下觀展人數的增長，這當然是一樁好事。但如果細究這些網絡平臺上發布的內容，卻讓人不由感到有些“歪”。
首先，觀展的目的可能被帶歪了。
各大平臺一篇篇看展的筆記打卡，從文字到圖片，多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的冠以“文青必去”之名，似乎為了標榜自己有多么“文藝”。我曾在某視頻網站搜到38分鐘關于當下非常火爆的光影展視頻。打開一看，只見不斷變換的場景和光影色彩，然而毫無邏輯，發布者要表達什么，完全不知所云。有的出現“最難約的博物館”“開幕打卡”等字眼，那大抵是虛榮心作祟，為炫耀自己先人一等看到展覽。有的是顯擺自己在展覽上遇到的較為少見的經歷，比如“XX展偶遇XX明星”。還有教你如何“薅羊毛”的，像是如何在XX展上獲取限量版禮物，等等。“高級感看展拍照”“最出片的展覽”則教人為打卡而看展。于是我們經常會看到在展覽上溜一圈，拍完照就走的觀眾。不久之前，我就在展覽上遇到過一位觀眾，不辭辛勞扎進人堆，一邊擠到作品面前，一邊解釋自己的行為：讓我進去拍一下照。拍完，便又擠向下一幅作品。還有的多以展覽為背景板，搶眼的是俊男美女、大牌服飾，顯然是來秀長相、秀優越感的。比如某書上我曾刷到類似“XX歲單身辣媽帶孩子看展”的標題，內容高度程式化：一名頂著網紅臉，身體比例拉長得跟中世紀壁畫般的女子，牽著孩子，以不同的穿著，游走在各類展覽中，和作品合影。有的更是衣著暴露夸張，哪里是在看展，分明是去走紅毯！加上“單身”“辣媽”這些和展覽毫無關系，又有著強烈暗示的詞語，誰還會關心她看的什么展？
其次，藝術的基本知識和對作品的解讀被帶歪了。
一些視頻和講解粗制濫造，從網上批發來藝術知識或略懂皮毛的播客們，在觀眾面前侃侃而談，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曾聽到在展覽上直播的網紅，在巴洛克的作品前，堂而皇之說這是后期文藝復興的畫。再比如評說某大師作品上的女子肖像，“脖子畫得那么粗，顯然是畫失敗了”。這或許是一句玩笑，但不明就里的觀眾難道不會有人當真嗎？別說沒有分辨能力的普通觀眾，藝術學的學生也有深受其害者。曾有同學將某公眾號上介紹“頹廢藝術展”的推文作為資料分享，文中把普遍使用的“夏加爾”翻譯成“夏卡爾”，當然也算無傷大雅。但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文中還出現了“達達當代藝術”“超現實主義當代藝術”等奇怪的流派、“20世紀藝術”等模棱兩可的表述，真正是誤人子弟。
再次，展覽和作品的評判可能被帶歪了。
今天的藝術展覽愈發顯示出商業化、跨界化的傾向，其中不乏魚龍混雜、糊弄觀眾的低劣之作。但在“網紅”“大V”的操作下，文案吹得天花亂墜，配上幾張精修到讓主辦方都認不出來的現場照片，吸引了大批觀眾前往觀看、拍攝同款“網紅展”。在觀眾大呼上當受騙的同時，“網紅”“大V”吸引流量、提升點擊率的目的也達成了。還有一些推送者，雖沒有P圖照“騙”，但把“行”里“行”氣的藝術展，說得頗具藝術性、先鋒性，還擺出一副誰質疑誰就是不懂藝術、沒有審美的架勢，讓普通觀眾即便有疑惑，也常常因為非專業導致的不自信而緘默不語。有的干脆借“如何炒作一個展覽”“手把手教你策劃高大上的展覽”，帶歪藝術和展覽本身，仿佛只要掌握藝術展覽的密碼，人人都能鼓搗。
還有，欣賞水平可能被帶歪了。
我們只要打開手機，就是鋪天蓋地來自網絡媒體的推送，其中大部分是自媒體。圖文并茂的推送看似熱鬧，實際上同質化傾向非常嚴重。這類情況尤其凸顯在網絡推文的配圖上。網絡配圖要么是低幼化的“軟萌”，要么是插畫風的“唯美”，要么是賽博朋克的“酷炫”。這就將普通觀眾的藝術欣賞局限在某一些特定領域，如潮流藝術、動漫藝術等。并且這些插圖有的甚至完全不具備藝術欣賞價值。在這個讀圖時代，看著這些圖片長大的孩子們，已然分不清“經典作品”和“行畫”的區別，以至于許多孩子覺得，高更作品的藝術價值不及商品畫。回想幾十年前，沒有網絡，藝術作品只刊載在印刷品、書籍、雜志等傳統紙媒上。所有的出版印刷機構，都配備了專業的美編，能與觀眾見面的，全為經過篩選的優秀藝術作品。著名畫家們也常被邀約進行課本、雜志、報刊等插圖，以及海報、宣傳畫等的繪制。這種傳統一直可以追溯到豐子愷老先生創辦開明書店時所處的民國時期。在高水準藝術作品陪伴下，人們的欣賞水平自然也能有所提升。今天的網絡自媒體，發布信息的門檻相對較低，網紅、播客們如果本身不具備較高的藝術欣賞水平，而平臺又缺乏對所發布內容在專業上的把關，那么搭載的藝術作品質量自然無法得到保證。
正因如此，面對撲面而來的藝術類推送，大眾不能迷信，更不應盲目跟風打卡。但寄希望于大眾對藝術價值的高低有明確分辨和判斷，或許又未免嚴苛。此時，專業聲音的注入顯得尤為必要。一方面，越是眾聲喧嘩，越是需要專業的學者、評論人在藝術普及方面鏗鏘發聲，給予普通觀眾正確的引導，將其關注點拉回展覽及藝術本身，而不是與此無關的其他種種。另一方面，平臺監管層面也不妨有所作為，或從學術專業角度設置內容審核機制，適時引入專業人士對內容進行把關，提升推送的質量，或將流量向真正有價值的藝術普及內容傾斜，讓其擁有更多抵達大眾的可能。
作者：黃一遷（藝術學博士、上海大學副教授）
編輯：范昕
策劃：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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