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上野千鶴子做編輯,不想罵三個北大女生

導讀我想很多精英女性,可能人生中都有那么幾次會想:我為什么不是男的,如果我是男的,事情是不是就簡單許多?上野千鶴子把這種困境明確描述出...


我想很多精英女性,可能人生中都有那么幾次會想:我為什么不是男的,如果我是男的,事情是不是就簡單許多?上野千鶴子把這種困境明確描述出來了,她說出了我們這個時代女性普遍的一個困境,就是我們既要像兒子一樣事業有成,又必須跟一個傳統的女兒一樣兼顧家庭。

第一次讀到上野千鶴子的《厭女》時候,邵嘉瑜形容自己的感受:石破天驚。

長久以來的別扭和不適終于有了答案,在女性生存狀況中所感受到的困境,終于有了適合的語言描述。

那時的她大概不會想到,有一天能夠成為上野千鶴子的中文編輯,策劃編輯《快樂上等》一書。

在小紅書上,她分享了自己的編輯手記:

“看到某句話,仿佛撥云見霧,原來是這樣,原來還可以這么活。啊,真希望我能在更年輕時看到這本書。”

給上野千鶴子當編輯,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以下是她的回答。

如是生活:對于《快樂上等》這個有點拗口的標題,當時是怎么考量的?

這個標題就是日文的原書名,當時也考慮過,這個詞對中國讀者來說好像不是那么順,但如果翻譯成中文的話,怎么改都很別扭。“快樂上等”的意思其實也很簡單,大概就是“快樂就行了,別管那么多。”

譯者筆記|截圖

我們的官方賬號也發了譯者的筆記,大家可以去看看。

如是生活:做導讀手冊的時候,經歷了哪些方案的推翻才達成現在這個“關鍵詞”的方案呢?當時是怎么確定的?

當時做《快樂上等》時,大家都覺得這本書很好,內容深入,聊天話題也很有啟發性。

但我們都聊到一個問題:對談錄的形式,對于一般讀者、尤其是沒有接觸過女性主義的讀者來說,還是有點晦澀。

我們去年有本比較暢銷的書叫《四千周》,當時隨書附贈了一個導讀手冊,后續反響很好,銷售覺得這個方案不錯,希望我們也能為《快樂上等》制作一個冊子,引導讀者快速地進入這本書的場景。

《快樂上等》導讀手冊,12個關鍵詞丨受訪者供圖

而且,上野千鶴子對路人讀者來說還是比較陌生的,我們可能需要制作更詳細的作者介紹、推薦評價等等,考慮到推廣效應,才做了導讀手冊。

四色印刷的成本還是挺高的,所以只有評級較高的書,才會做這種額外的贈品。

導讀手冊里,作者簡介的部分是簡單的,難的是確定關鍵詞的環節。因為不能普普通通地概括個段落大意,而是要比較精準地傳達上野千鶴子老師想要表達的意義。

最開始兩版我選擇的關鍵詞可能還是愛情啊、婚姻啊、養老之類的,后來大家磨合討論的時候發現,這本書里有很多更具有啟發性的詞,比如說文化資本、新自由主義之類的,最后確定了現在這版。

如是生活:除了上野千鶴子老師的這本,還有什么覺得很印象深刻,或者在編輯生涯里面感到很自豪的的書呢。

我當編輯已經很長時間了,各個品類都做過,但這幾年因為自己的年齡、閱歷慢慢上來,興趣就逐漸轉向了女性社科。

去年做了一本《單身偏見》,比較客觀地分析了世界各國都普遍存在的單身狀態,也分析挖掘了它的社會原因,更早一點還有一本卡梅隆·迪亞茨的《無懼衰老》。

這本書是一位好萊塢一線女星講述自己面對衰老時所做的功課,更像是健康類書籍,但也在鼓勵大家直面自己的衰老,正確認識客觀規律。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女性主義的表達。


如是生活:您覺得,引進上野千鶴子的書,會對大眾產生哪些影響?

首先,她的作品引進得越多,大家看到她的幾率可能就會倍增。

很早以前,上野老師的讀者還是非常有限的,幾乎只在知識分子圈層。后來,2019年的東大入學式演講算是有一點破圈,在微博上掀起一股熱潮,到2020年的時候,《厭女》的銷量就起來了,在這之前,這本書一年就賣幾千冊。

2019年,上野千鶴子在東大入學式的演講|截圖

之后業界對她的關注就多起來了,基本成為了一名暢銷書作家,在出版圈看來已經非常火了,因為我們經常收到她的新老圖書的版權推介。當然,這次和三個北大女生對談的事件算是徹底出圈吧,爭議非常大,但上野老師也真正普及到路人層面了。

如是生活:這種頗具爭議的普及和出圈,您作為編輯,是怎么看待的?

從唯結果論來說,我肯定覺得是好事。我相信上野老師也會認同的哈哈。

因為她在日本經常被誤解,應該說,對這種誤解是習以為常的。她第一本書叫《性感辣妹大作戰》,雖然她那時候還不是東大的教師,但已經是大學老師了,出這樣一本書,還是在 80 年代初的日本,你可以想象她面臨了多大的非議。

但是她之后一直堅持這條路線,出一本特別有話題性的、淺顯一點的書,再出一本很正式的學術著作。她一直保持很高頻率的出版,作品也一直在媒體爭議的中心。

她可能覺得,你誤解我也好,用那種標題嘩眾取寵也好,反正有更多人知道了我所推廣的女性主義的思想。這在媒體層面就是一個勝利。

如是生活:怎么理解“媒體層面的勝利”?

這次(北大女生和上野千鶴子的對談)雖然引起了很大爭議,包括我在內的很多網友看到的時候會覺得,完全可以做得更好一些。但是作為資深網民,我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一開始找一個旗鼓相當的學者來跟她對談,在媒體上是絕對不會有這樣引爆性的效果的。

“戀愛腦能不能女權”、“結了婚是不是就是有瑕疵的女性主義”等等,這些很有點擊率的話題,看似層次低、但可能也解答了很多普通女性心中的疑問。正面反面的效應都有,但無論如何,這個結果讓更多人關注到了,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成功。

近一個月,上野千鶴子的百度搜索指數|截圖

很多人替上野老師不值,擔心是不是拉低了中國知識分子的level,顯得我們北大很low?或者說傷害了上野老師想要交流的心?我覺得真的大可不必,上野老師不是這么脆弱的人。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啊,更有惡意的日本媒體見多了。

如是生活:有一句話說,女性主義現在變成了一個時尚單品,對于這種趨勢,您怎么看待?

依然從唯結果論來說,哪怕有一部分人不那么了解女性主義,只是把它當成一個時髦玩意兒,但至少引起了關注,就是一個很好的信號。

一個理念出圈以后一定會遭遇誤讀,但它總歸是普及到了更廣大的人群里,這里面一定會有人是真的去看了,一定會真的疏解了一部分人的困境。即便只有1%的人受益,也是一件好事。

但我不希望看到女性內部的隔閡,把女性主義當成一個批判同類的武器。現在大家好像都要去自證,我是最完美的女性主義、我是理解最透徹的女性主義之類的。就像上野老師以前寫過的,“女性主義是熱火朝天的言論競技場。沒有異端審判,也沒有除名。”

拿《快樂上等》這本書來舉例,這本書里的另一個對談對象,湯山玲子。她是一個快樂生活派,從來不標榜自己是女性主義者,甚至不承認自己是女性主義者。

但實際上,她一直在自己的生活里盡力拓寬女性生活的邊界,在她的圈層獲得話語權,無視日本社會中形形色色的老男人制定的規則。所以上野千鶴子老師會認為,她的生活、她寫的書都是一個最棒的女性主義者的證明。

就像《快樂上等》的書名一樣,自己活得快樂最重要,至于采取什么手段、什么方法,其實是多樣的。但是女性主義不能自欺欺人,不要為了別人的眼光,為了社會的一些框架或規則,去追求所謂的幸福模板。

因為你到底快不快樂,即便不說,別人也能看得出來。

以此為標準,我覺得她們談到的女性的這種自由生活的狀態是吸引人的,不會讓人覺得沉重。

上野老師之前的書很多,一部分會比較學術,門檻較高,一部分是對談類,但就像去年很火的那本《始于極限》,對談對象年齡差距比較大,上野千鶴子老師就更多扮演一個導師的角色,是一個上對下的單向輸出。

但這本書有更多觀點的碰撞,她們雖然相差12 歲,但也都是中年人了。這本書出版的時候,她們倆都是五六十歲這樣一個年齡。所以她們各自的生活經歷已經特別豐富了。

受訪者小紅書主頁分享的《快樂上等》正文丨截圖

跟其他書比,這本書關于性的話題會談得比較深入,篇幅也更多。打個比方,別的書可能還在講加減乘除,但這本書已經在講三角函數、幾何這類更復雜一些的內容了。所以如果你有一定的閱歷,還有一些生命體驗,可能會有更深的共鳴。

如是生活:看到您說上野千鶴子的作品對您影響很大,主要是哪些部分呢?您印象比較深刻的觀點是?

那肯定是我讀她的第一本書了,《厭女》。

大學期間讀了《第二性》,但那時候太年輕了,社會經驗很淺,也沒有什么感覺。讀到《厭女》的時候,我已經工作很多年,也有了家庭和孩子,對女性的生存困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

不管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歷,還是我觀察到的女性狀態,似乎都普遍有這樣一個生存的困境,但這種困境到底是什么,我們找不到特別適合的語言來描述它。

所以我讀到《厭女》的時候,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感覺。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她說男性對女性在性方面上的雙重標準,把一部分女性當圣女,把另一部分女性當成性客體。

另外一個很具有突破性的是,她談到女性自身的厭女,我覺得特別深刻。

我想很多精英女性,可能人生中都有那么幾次會想:我為什么不是男的,如果我是男的,事情是不是就簡單許多?她把這種困境明確描述出來了,她說出了我們這個時代女性普遍的一個困境,就是我們既要像兒子一樣事業有成,又必須跟一個傳統的女兒一樣兼顧家庭。

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大多想要在事業上證明自己,但又沒有辦法完全擺脫傳統社會的束縛。所以會陷入一種很擰巴的狀態,比如說,很多女性在職場上叱咤風云,但在婚戀市場上沒有得到認可時,會對自己有一種懷疑:“如果沒有被男性選擇,那我作為女人的價值是不是就不完整了。”

這就有點像訪談視頻里的女孩說的:“如果我到30歲還不結婚,承受不了壓力。”

這個壓力是什么呢?就是來自時代的、社會的雙重擠壓,甚至這也不僅是東亞女性的困境。

受訪者小紅書主頁分享的《快樂上等》原文丨截圖


如是生活:作為編輯,您一天的工作安排是怎樣的呢?

作為一個策劃編輯,其實每天看稿的時間挺少的。

可能這和大家印象中的編輯不太一樣,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在跟各種部門對接。找選題,寫方案,找作者,譯者,封面設計者,排版填表格,審稿單,還有后期的下印與印制的對接、書上市后的營銷方面的一些工作。編輯就像是八爪魚一樣。經歷從上游的版權到下游的印制營銷的全過程。

所以每天能留給編稿的時間很少。最近《快樂上等》上市后,我已經很久沒有看新稿子了。

拿到手的《快樂上等》|受訪者供圖

如是生活:以《快樂上等》為例,在編輯一本新書時,需要經歷哪些過程?

最開始就是報選題,圖書公司會同時對接很多家版代公司,定期發送新書訊息。編輯有興趣的,就會調電子樣書過來審讀,之后內部討論,決定是否提報。

一開始看到《快樂上等》還是有點猶豫的,因為這本書首次出版是在2011年,會擔心內容會不會已經過時了。后來翻譯了目錄和一部分內文審讀,發現完全沒有過時,而且非常有共鳴,于是決定還是要報這個選題。

如果順利,接下來就是版權經理的工作了,去跟國外的版權機構洽談書的引進。合同簽署之后,公司正式拿到這本書的版權,接著就交給翻譯了。翻譯的周期要根據書的體量來看,至少是 3 個月,如果體量很大,那就需要半年一年。

等翻譯稿收上來之后,就開始走編稿的流程。同時總編室的同事會把選題報到出版社去。稿件達到“齊清定”(內容齊全、稿面清晰、內容確定)的標準后,就可以寄到出版社走流程了。

這個時候會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給銷售同事講書。

銷售同事手上可能有幾百本書要賣,他們肯定是沒時間一本本看的,所以我們內部一般會做個PPT講解,告訴他們這本書是講什么的,有什么賣點,讓他們有個基本了解。最后給這本書定級,不同的級別配合不同的營銷和推廣形式,像《快樂上等》這種知名作者的書,當時就確定了最高級。

如是生活:分享一下您做編輯的體驗吧。

我覺得做編輯最好的事情就是,你可以接觸到很多過去沒有接觸過的領域。

2020年疫情剛開始的時候,我在做一套日本引進的“美辭典”,里面有一本《空之辭典》,有各種各樣的云彩,各種季節的風,那段時間每天走在下班路上,我就會看看今天的云是什么樣的。

做《星之辭典》時,又學會了看很多星星,以前可能只知道北斗七星,但現在能認出很多星座,也能跟朋友講一講,比如夏季大三角,春季大三角,給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

在朋友圈記錄星星|受訪者供圖

如是生活:紙質書式微這個話題已經討論很久了,您作為編輯對此怎么看呢?對紙質書的未來有信心嗎?

唱衰紙質書很多年了,但紙質書還是有它的不可替代性。

哪怕是純文字書,拿在手里看的感覺跟在 Kindle 或者微信讀書看還是有一些差別。我覺得,紙質書翻開的時候會有一種幸福感。每一本書的封面、紙張、內文的設計感,以及行間距的舒適度,和在手機屏幕上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另外,這幾年,各家出版社也想盡了辦法加強紙書的競爭力。

我剛入行的時候,紙書做得還是比較糙的,尤其是純文字書,可能封面都不怎么設計,但現在市場更精細化了,大家的審美也提高了,能明顯感覺到各家出版社的用心。

現在有很多特裝書,會做一些比較特殊的印刷工藝或刷邊等,或是附帶一些贈品,讓紙書更加有收藏價值。

如是生活:您還做過哪些類型的性別書籍呢?感受如何?

我最近還在做一本書,叫《四十而惑》,副標題是新世代女性的中年危機。這是一個美國作家的作品,研究美國X一代的女性,也就是65年到80年左右出生的這一批人。

她們出生的時候美國經濟特別好,所以從小被灌輸一個觀念就是,你們可以擁有一切,可以擁有輝煌的事業,也可以擁有美好的家庭。她們帶著這樣的期許長大以后,發現只是擁有其中一項已經難如登天,自己經歷的是兩邊的壓榨,內心無法自洽。

這種痛苦和她們的母親輩、祖母輩還不一樣。像上野千鶴子說的,以前的女性只有苦勞,沒有苦惱。那個時候的女性只要做好家里的事情,她不會自我懷疑,不會去尋找家庭外的自我價值,但是新世代的女性就會被夾在兩種價值體系中間,左突右奔找不到出口。

這特別像我們國內的Z世代,所以你會發現,女性的困境是相通的,那我們能做的也就是,最大化地喚醒大家,讓女性聯合起來。

這或許是策劃和編輯《快樂上等》,以及更多女性主義讀物的意義所在。

作者丨靜怡

編輯丨桑桑

出品丨如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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