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四載(745年),在同游山東蒙山等地之后,高適、杜甫與李白作別,前去濟南,參加新任北海太守李邕設下的宴會。從此次分別之后,高適與李白終身未再相見。
在天寶三載(744年)時,高適、杜甫、李白同游宋中(今河南商丘一帶),時年高適四十一歲,而李白四十四歲,二人年紀仿佛,行止卻不甚相似。在同游之前,高適曾去長安,也曾去往燕趙、薊北,但都未獲得出仕機會,而李白這時正被“賜金放還”,剛剛經歷人生的大起大伏。因此,這一段被載入文學史的游歷,之于兩位主人公的內心而言,應該是不同。
不過,想要昭揭這種不同,卻較為困難。直接原因,在高適的詩集中,沒有同李白唱和,乃至送贈李白的詩作,而在李白的詩集中,也沒有同高適唱和,乃至送贈高適的詩作,如非同游者杜甫多年后寫作的《遣懷》《昔游》二詩,恐怕后人完全不知道這一次同游。而更深層次的原因,應將高、李二人在分別之后,各自的際遇聯系起來看。
天寶十四載(755年),范陽等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發動叛亂,對唐代整個政治、社會都產生了極大的沖擊與影響。玄宗在叛軍攻破長安之前,西逃入蜀。玄宗三子李亨在西逃至靈武時稍作休整,即登基稱帝,而尊玄宗為太上皇。同時其十六子李璘被玄宗封為山南東路、嶺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節度使、江陵郡大都督,坐鎮江陵。李璘在到達江陵之后,別生圖謀,深受其兄李亨忌憚。最后李亨遣人于至德元年、二年間將李璘之亂平定。這場在叛亂面前的兄弟鬩墻,最終影響了高適與李白各自的人生走向。
先說高適。在天寶四載之后,直到天寶八載舉有道科中第之前,高適仍舊是在齊魯淮楚之間游歷。天寶八載,高適中第之后,被授予了一個封丘尉的官職,這雖說是一般文士釋褐的佳選,但其實從開元年間開始,文士釋褐時認為的“美選”,往往是巡官、推官、掌書記。正因為這種情況,高適在得到封丘尉三年之后,也即天寶十一載(752年),沒有繼續擔任這一官職。(另一種情況很有可能是,在唐代考功體制下,高適三年任滿,但沒有得到足以升轉的評價,所以他選擇了放棄了這一官職。)他在這年秋天奔赴長安,不斷拜謁交游,最后離開長安,前往河西走廊。
在河西走廊,高適終于得以見到他的“貴人”——哥舒翰。哥舒翰顯然很看重這位文士,他立即上表,要任用高適為左驍衛兵曹,充為掌書記。從這一年開始,高適總算是正是踏入了青云之路。三年之后,也就是天寶十四載,高適正式升轉,拜左拾遺,轉監察御史,仍輔佐哥舒翰守潼關。
“安史之亂”發生后,潼關作為扼守二京的咽喉,遭到了叛軍的反復攻打。一開始,安祿山之子安慶緒率兵進攻,被哥舒翰擊潰,成功守住了潼關。但隨后,在楊國忠的讒言蠱惑之下,玄宗命令哥舒翰出關主動出擊,結果哥舒翰大敗,自己也被叛將火拔歸仁俘獲,最終學了李陵。高適在亂軍之中,殺出重圍,從駱谷取道,至河池郡拜見玄宗,將戰況一一匯報,并做了頗為中肯的敵我形勢分析。玄宗嘉獎他,于是遷其為侍御史。
戰爭形勢越來越不利于玄宗一方,于是玄宗想了一個法子,也即讓自己的兒子們鎮守天下要塞(這便是前文提到的李璘分鎮的背景),高適切諫不可,但未被聽取。玄宗入蜀,高適跟隨,不久即官拜諫議大夫。
李璘的別圖,引起了李亨的不滿。大概是李亨知曉高適曾以不可使諸子分鎮天下進諫玄宗,他很快便召見了高適。在聽取了高適的分析之后,李亨即以高適為御史大夫、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使,會同淮西節度使來瑱、江東節度使韋陟一起平定李璘。
上述這段經歷發生于高適四十九歲至五十四歲之時,而這段時間的李白,則興起了尋仙訪道的興致,不久之后,甚至親受道箓,正式成為一名教中人士。一直到被李璘召見之前,李白一直在廣陵、宣城之間生活。
關于李璘的召見,史傳均語焉不詳,而李白進入李璘幕府之后擔任何種官職,也都沒有記載。但無論如何,在李璘幕府之中,李白的生花妙筆為其撰寫了《永王東巡歌》等一系列宣傳李璘神武之姿的詩歌。這些詩歌成了李璘兵敗之后,李白曾襄助叛亂的證據。因此,當歷史的急流奔涌而來,高適和李白的命運出現了戲劇性的反差,一個官至節度使,為一方大員;一個身系潯陽獄,淪落成重犯。
在李白坐監之時,曾有一位名為張孟熊的士人前來看視。這位張孟熊與李白交談良久,他告訴李白他即將去廣陵拜謁高適,當時李白正在讀《留侯傳》,感慨這位張孟熊的古人之風,于是寫了一首詩送他。這首詩的末八句是這么說的:
高公鎮淮海,談笑卻妖氛。
采爾幕中畫,戡難光殊勛。
我無燕霜感,玉石俱燒焚。
但灑一行淚,臨歧竟何云。
在詩里,李白稱呼高適為“高公”,但這并非是一個用于友人的稱呼。他又說“燕霜感”“玉石焚”“歧路淚”,先后用了先秦鄒衍蒙冤慟哭,天為之下霜;《尚書》說的玉石俱焚,比喻善惡一同毀滅;先秦楊朱歧路之哭的典故。這些典故除了能看出他在表露自己波瀾起伏不能平靜的內心之外,我們也看不出他是否對高適有所期待。
[明]唐寅《金閶送別圖》(局部)
關于張孟熊是否是想請高適對李白伸出援手,史傳無考。史傳所記載的,對于李白伸出援手的人,是唐代詩人宋之問的侄兒,官至御史中丞的宋若思以及宣慰大使崔渙。但很可惜的是,無論是誰伸出援手,終究不能改變李白后續的命運——李白被判流放夜郎。倘若沒有乾元二年的天下大赦,這次流放也許就成了李白的最后一次“壯游”。
從這些蛛絲馬跡推測,恐怕在永王李璘起兵事件之后,高適就意識到了李白可能會對自身產生的不可控的惡劣影響。他選擇將之前與李白同游的詩作隱藏起來——杜甫的《遣懷》詩中有“昔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之句,所謂“壯藻思”,應該就是指的當時所作詩。千年之后,我們很難去揣測高適的這種隱藏是暫時性的還是永久性的,但從結果上看,這種隱藏實實在在的是一種永久性的。
高適與李白,是被唐代政治史洪流驅動的兩個個體生命,而也正因為流向不同,這兩個個體生命被打磨出不一樣的色彩。從前文敘述中,本文不厭其煩地介紹高適的遷轉經歷,是因為想告訴讀者,根據賴瑞和先生的《唐代基層文官》《唐代中層文官》《唐代高層文官》的研究,高適這種拜將封侯的仕宦歷程,是時人眼里非常完美的“升官圖”。與之相對,獲取了后世無限贊美的李白,在其仕宦歷程上是非常糟糕的。
這種外部的經歷,勢必影響到高適與李白的創作之中。在高適的生命中,他與軍旅之事的關系非常緊密,這也形成他詩歌的特色。但回溯這些關系,我們會發現,高適是以一種主動的姿態去締結的。這是因為在唐代,通過藩鎮幕府獲得被時人眼里認為佳選的掌書記要容易的多,而相較于其他類型的藩鎮,處于邊疆的防御型藩鎮,機遇更大。正是這樣的“誘惑”,驅使高適去聽邊塞的風雨,去看邊塞的山水,去經歷邊塞的故事,最后醞釀成他的詩的底色。
這些對于李白來說不是這樣的。李白從一開始就放棄了高適所選取的那條路,他希望得到皇帝的無限殊遇,從這種殊遇中尋求復現一種他景仰的政治理想。比較來說,高適選取的路子,是與唐代考功體系密切結合的,這意味著即使他可能不會得到超越他人的殊遇,但完全能夠保證他不會輕易失去這一切。而李白把得失都系在了皇帝一人的好惡之上,那么皇帝親之愛之,他自然可以高蹈于青云之上,同樣的,當皇帝對他失去興趣之時,他相應的會被浮云遮蔽乃至從云中墜落。這種起與落,恰恰與他寫給李邕的詩的前四句是吻合的: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風來則起,風歇則下,視九萬里為尺寸之間。這種莊子《齊物論》般的視角,恰恰形成了李白內心的廣袤無垠的心海。這片心海倒映宇宙,洞徹乾坤,駕游龍與鳴鳳,驅飛廉與豐隆,于是各種奇瑰的想象,渾奧的浪漫噴薄而出,經過情感的淬煉,而凝結為一首首浮動于紫府清都云靄間的詩篇。
熟悉李白的人都知道,在乾元二年大赦之后,李白依靠當涂李陽冰的接濟,度過了他最后身為唐代庶民的歲月。而在乾元二年之后,高適即使偶有左遷,但依舊為一位高層文官,最終還得到了渤海縣侯的封賞。永泰元年(765年),高適病逝于長安,李白先其三年而去,而再過五年,杜甫也將離開這個世界。在杜甫晚年居于夔州之時,他回憶起他與高適、李白結伴游玩的青年時代,他說:
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
寒蕪際碣石,萬里風云來。
是的,唐代的萬里疆域上,風云曾相攜而來。
《高適詩集編年箋注》(中華國學文庫)
[唐]高適 著 劉開揚 箋注
《高適詩集編年箋注》是較早對高適詩文集做了全面系統且高質量箋注的整理本,書首有《原始》《例言》《高適年譜》,正編分五部分,第一部分為編年詩、第二部分為未編年詩,第三部分為賦,第四部分為誤收之詩,第五部分為附錄。
本書以《四部叢刊》影印明活字本為底本,校以唐鈔本和《文苑英華》、《全唐詩》等,并吸收了近人校勘成果。每首詩下有題解,考證寫作時間和相關史事,間錄前人評論解說,以助理解全詩,作者的真知灼見往往而有。注文旨在究明出處,詮釋典故。對于重要的篇章,注文后又附有箋釋,對詩篇大義作疏解。
《李太白全集》(中華國學文庫)(全兩冊)
[清]王琦 注
李杜齊名,杜詩注本苦多,而李詩注本寥寥。清代著名學者王琦,在南宋楊齊賢、元代蕭士贇、明代胡震亨三家注本的基礎上,花了半生精力,為李白詩文作了詳盡的注解。王注至今仍是鉆研李白詩歌的必備參考。
《杜詩詳注》(中華國學文庫)(全三冊)
[唐]杜甫 撰 [清]仇兆鰲 注
杜詩的藝術有多方面的成就,無論古體、近體、五言、七言,都有他獨到的長處,為歷代所重視,注家蜂起,到宋代有“千家注杜”之說。清代的仇兆鰲花費20年時間,搜集各家注本,輯為《杜詩詳注》,資料極為詳盡,至今仍不失為閱讀杜詩的一種重要的參考書。此次整理以康熙五十二年(1713)附記的后印增補本為底本,參校其他各本,統一格式、篇目,訂正訛誤,加以標點,并編制篇目索引附后。
來源: 中華書局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