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的社會“毒”瘤根深蒂固,要想徹底根治,可能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圖為2018年8月31日,墨西哥薩波潘,警方銷毀繳獲的毒品及酒精制品。 (人民視覺/圖)
當地時間2022年12月3日,墨西哥薩卡特卡斯州一名叫馬丁內斯的法官在離開住所時突遭襲擊。據該州法院通報,馬丁內斯頭部中彈,次日早晨不治身亡。
這是數月來,墨西哥國內針對公職人員的又一起猖獗犯罪。
11月20日,一伙武裝分子向墨西哥瓜納華托州一所警察局開火,造成三名警察受傷。當局調查后表示,襲擊由“圣羅莎德利馬”(Santa Rosa de Lima)發動,這是一個“參與販毒、敲詐勒索、綁架和盜竊石油”的地區犯罪組織。
近期多起針對墨西哥公職人員的暗殺犯罪,發生在中西部的瓜納華托州、格雷羅州及其附近地區。這里正是該國武裝販毒集團的勢力范圍之一。為爭奪利潤豐厚的毒品路線的控制權,各類團體經常發動武裝沖突。
為進一步打擊毒品犯罪引發的治安問題,2022年9月,在墨西哥總統奧夫拉多爾敦促下,墨西哥參議院通過立法,將墨西哥聯邦警察部隊——國民警衛隊的控制權移交給軍方。
“區別于前任總統對販毒集團嚴厲打擊的態勢,奧夫拉多爾上任之初提出了‘擁抱,而不是子彈’的口號,采取了一種懷柔的政策。可事實證明,墨西哥治安情況并未有太大改觀。”中國社會科學院拉丁美洲研究所郭存海教授向南方周末記者指出,在打擊毒品犯罪方面,“軍人代替警察”履職有利有弊。但墨西哥的社會“毒”瘤根深蒂固,要想徹底根治,可能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警察履職無力
2022年10月5日,墨西哥南部格雷羅州圣米格爾-托托拉潘市市政廳遭到一伙武裝分子突然襲擊。流傳在社交媒體上的照片顯示,市政廳外墻密集地布滿彈孔。襲擊造成包括該市市長孔拉多·門多薩在內的警察、市政人員等二十余人死亡,但武裝分子未損失一人。
市政機關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荷槍實彈的武裝分子突襲,警察、法官乃至最高行政官員當場身亡,這聽起來有些駭人聽聞。但事實上,墨西哥公職人員遇害并不罕見。
美國加州圣迭戈大學政治科學與國際關系學系發布的《2021墨西哥有組織犯罪和暴力報告》統計,2017-2019年間,墨西哥每年遇刺身亡的市長和前市長都不少于20人。其中,2020年是近十年來該國遇刺市長/前市長最少的一年,共計6人。
在墨西哥,強大的犯罪集團又被稱為“卡特爾(Cartel)”。他們往往以毒品販運起家,并涉足石油盜竊、森林盜伐、非法移民等眾多領域。隨著全球能源價格上漲,由各大卡特爾控制的石油黑市交易紅火。
2022年11月16日,在一次打擊石油盜竊行動的返程路上,墨西哥伊達爾戈州梅特佩克市警察局長福斯托·阿帕里西奧·埃雷拉就曾被犯罪集團伏擊。
2021年年中發布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犯罪(36.5%)是該國民眾最擔憂的政治問題,幾乎超過排在第二三位的腐敗(22.2%)和新冠病毒(14.9%)之和。
除了針對公職人員和平民外,各卡特爾之間也時常因為“搶地盤”而爆發沖突。2018年,“圣羅莎德利馬”卡特爾同該國最強大的販毒集團之一哈利斯科新一代卡特爾(Cartel Jalisco Nueva Generación)在瓜納華托州發生暴力火并。2019年1月下旬,“圣羅莎德利馬”甚至在該州一煉油廠向總統洛佩斯·奧夫拉多爾留下威脅標語:從瓜納華托撤出安全部隊,否則“無辜的人會死去”。
面對猖獗的犯罪分子,墨西哥政府雖然屢屢發起打擊行動,可警察部隊卻表現不佳,常常因腐敗、人員素質、裝備訓練等問題而受到詬病。
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墨西哥相繼換過五位總統,每一任總統都將公共安全政策作為重要的國家事務。作為打擊販毒集團的主體之一,警察部隊不斷進行分合改并,相繼出現了“聯邦司法警察”、“聯邦預防警察”、“聯邦調查處”、“聯邦部長級警察”、“聯邦警察”、“國民警衛隊”等六支冠以“聯邦”級別的警察隊伍。費利佩·卡爾德龍主政時期,曾一次性解雇了將近10%的聯邦警察部隊——雖然聯邦警察發言人拒絕評論,但外界普遍認為此次變動的主要目的,是打擊警界腐敗。
二十余年間,墨西哥警察部隊如走馬燈般輪換,社會犯罪率卻居高不下。根據墨西哥國家公共安全系統(SNSP)統計,2020年墨西哥記錄在案的故意殺人案被害人高達34701人,這個數字還比上一年的受害者減少93人。而該年墨西哥警察的死亡人數是524人,比上一年增加17.4%。2020年兇殺案數量比2007年多兩倍有余。
面對猖獗的犯罪分子,墨西哥政府雖然屢屢發起打擊行動,可警察部隊卻表現不佳,常常因腐敗等問題而受到詬病。圖為2021年10月21日,墨西哥西北部埃莫西約,當地軍隊銷毀一批繳獲的大麻和冰毒。 (人民視覺/圖)
社會“毒”瘤
20世紀的墨西哥,長期由唯一的執政黨“革命制度黨(Partido Revolucionario Institucional)”把持政局。該政黨于1920年代結束的墨西哥革命中崛起。隨后,憑借強硬的政治手段和務實的政治策略,穩定地作為執政黨統治該國長達七十余年。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對哥倫比亞販毒集團開展集中打擊,經由墨西哥的陸路毒品貿易路線開始興起。在腐敗的政府官員和執法機構的保護下,墨西哥的販毒組織日益壯大。
與此同時,墨西哥政治民主化的進程加快。2000年舉行的總統大選產生了第一個反對黨總統,打破了革命制度黨長達70年的壟斷。民主化破壞了長期穩固的地方保護勢力和毒品販運網絡。長期在“溫室”中生長的公共安全體系迅速展現出其孱弱的一面。
本世紀初,墨西哥各大犯罪集團形成了相對穩固的勢力范圍。位于該國西北部的錫那羅亞卡特爾和蒂華納卡特爾、東北部的海灣卡特爾、北部和中部的華雷斯卡特爾“占地為王”,聯合控制了美墨邊境的可卡因、海洛因、大麻等交易渠道,并依靠由毒販、武裝力量和地方政客組織的保護網絡抵抗政府緝查、驅逐競爭對手。在部分地區,墨西哥卡特爾還對工業企業、近海捕魚、農產品種植和養殖業具有掌控能力。
2006年,墨西哥時任總統卡爾德龍政府誓言全面打擊犯罪。他動用軍事力量,在全國范圍內部署了五萬多名士兵和聯邦警察,發動了數千起武裝行動。在卡爾德龍和其繼任者涅托政府的十余年毒品戰爭中,墨西哥相繼逮捕并向美國引渡了多名販毒集團的頭目,其中就包括傳奇毒梟華金·古茲曼。
華金·古茲曼是錫那羅亞卡特爾的頭目。他身材矮小,綽號“矮子”。多年來,他領導販毒集團走私了至少數百噸可卡因、海洛因、冰毒和大麻到美國,聚斂了天價財富。他多次在墨西哥被捕入獄,但在獄中“生活優渥”,還成功越獄兩次。直到2019年,被引渡至美國的古茲曼被判處終身監禁。
墨西哥政府與犯罪集團的斗爭并不容易。
2019年10月,墨西哥安全部隊試圖逮捕古茲曼的兒子時,雙方在庫利亞坎市展開了激烈槍戰。公開報道顯示,在城內,武裝分子駕駛裝有機槍的卡車從各處對安全部隊發起襲擊。在城外,燃燒的大型車輛封鎖了道路、阻礙軍方增援。在輿論和武裝壓力下,總統洛佩斯·奧夫拉多爾被迫妥協,最終古茲曼之子釋放。
中國社會科學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肖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墨西哥禁毒戰爭導致了販毒集團的碎片化。原本相對均勢的販毒集團內部發生奪權,為數更多、規模更小的販毒集團之間發生爭奪和仇殺,反而造成了暴力案件的增加。
如今,目前被視為墨西哥最強大、最具暴力性的販毒集團“哈利斯科新一代”和“洛斯塞塔斯”,就是2010年代分別脫胎于錫那羅亞販毒集團和海灣販毒集團。
體制性的腐敗
為什么墨西哥販毒集團屢禁不絕?
多年來,墨西哥國內外研究學者都對其進行了深入分析。其中,體制性的腐敗成為常見原因之一。
《2021年全球腐敗感知指數排名》顯示,在180個國家和地區中,墨西哥排在第124位。十萬名居民樣本中,有10798人在墨西哥行政程序中經歷過腐敗行為。回顧過去可見,墨西哥政府高層被“滲透”“倒戈”的案例屢見不鮮。
1997年,時任墨西哥總統塞迪略政府最高緝毒負責人古鐵雷斯·雷博洛被逮捕。他因接受墨西哥毒梟阿馬多·卡里略·富恩特斯的賄賂而被定罪,并被判處長達40年徒刑。2019年,前總統卡爾德龍政府時期的最高安全官員加西亞·盧納也在美國被捕。他被指控收受錫那羅亞集團領導人“矮子”古茲曼的賄賂,以換取為其販毒活動提供保護。
郭存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墨西哥腐敗問題,已經滲透到了方方面面,呈現體制性腐敗的特點。一方面,販毒集團為了更方便地犯罪而滲透政府單位,另一方面個別政客需要資金來參加競選、鞏固權力。二者形成了權力和利益的共生關系。
“中美洲、南美洲一些國家同樣面臨貧困、失業問題,但沒有出現像墨西哥這樣嚴重、龐大的毒品犯罪問題。所以,相較于共通性的貧困、失業等問題,體制性的腐敗可能是墨西哥禁毒‘屢戰屢敗’的主因。”
在此背景下,相對獨立的軍隊系統成為打擊毒品犯罪的新主體。從2006年起,墨西哥兩任總統費利佩·卡爾德龍和佩尼亞·涅托在全國范圍內部署軍隊,實施了針對毒品貿易和犯罪集團的毒品戰爭。自2018年上臺后,奧夫拉多爾也從各方面保持軍隊對國民警衛隊的影響力。
為了爭取軍方高層支持他的政策,洛佩斯總統在經濟領域對軍隊也大開綠燈。2022年4月,墨西哥財政部發布了建立Maya-Olmec-Mexica集團的授權,并將該半國營公司置于國防部領導下。該公司被授予興建機場及鐵路的權利,且該公司的利潤將直接由軍隊擁有。
“在組建之初,國民警衛隊的大量人員本身就來自退伍軍人。此外,國民警衛隊的培訓也一直由國防部和海軍部負責。2022年9月墨西哥議會正式批準將國民警衛隊劃歸國防部,更是政治考量的結果。”肖宇向南方周末記者指出,由于洛佩斯的任期只剩不到3年,他希望在改善治安方面“盡快”看到成效。由于軍隊相對而言更樂于執行上級命令,而且受到的監管和限制比政府部門要少很多,洛佩斯認為軍隊能更有效率地打擊犯罪。
另一方面,在“廉潔、高效”的贊譽之外,墨西哥軍隊參與打擊犯罪也受到諸多爭議。
2022年10月初,一個名為“金剛鸚鵡”的黑客組織攻破了墨西哥國防部網絡,并發布了包括超過400萬封電子郵件的約6TB機密數據。泄露數據表明,部分墨西哥官兵曾向販毒集團私售軍火。另外,2014年軍隊被指控與參加抗議的43名學生失蹤事件有關,而泄密郵件表明一位高級將領確實曾向國防部長建議,阻止就此事在軍隊內的調查。
“軍隊幾乎沒有接受過常規的警察培訓,他們往往不擅長與平民打交道。此外,政府和社會對軍隊的監管能力要遠遠低于對警察。因此,公共安全的軍事化也容易造成執法人員濫用職權、執法過程不符合程序等問題。”肖宇說。
“‘軍人代替警察履職’,是一把雙刃劍。”安徽大學拉丁美洲研究所所長范和生向南方周末記者指出,亂世用重典,通過軍隊的形式,好處是更快有效地解決問題。然而,強化軍隊在社會治安中的作用后,對國家治理能力也帶來考驗,民選政府弱勢時,可能會被軍隊脅迫,對關鍵問題做出讓步。
范和生認為,拉美第三波民主化運動以后,政府權威被大幅度消解。選民在左右翼政府之間搖擺不定,民選政府短時間內不停變換,無法樹立權威,大大削弱了政府對國家的治理能力。這也是諸多拉美國家治安難題的癥結之一。
美國政府多次強調加強美墨邊境犯罪打擊,但因為販毒集團勢力龐大等多方面因素,導致利益鏈條無法根本性斬斷。圖為2019年6月21日,墨西哥警方與武裝分子發生槍戰。 (人民視覺/圖)
“離美國太近”
在眾多的拉丁美洲國家中,墨西哥顯得極其特殊。地理上,墨西哥是北美國家;經濟和文化上,墨西哥是拉美國家。這一表象和內里的錯位,讓學者們談到墨西哥時,總是無法避開它北面那個龐大且極具輻射性的帝國。
美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需求市場,間接培養了墨西哥這個最大的毒品過境國。在美國毒品需求的“引誘”下,來自哥倫比亞、秘魯等國家的大麻、海洛因、可卡因源源不斷地越過大陸橋,從墨西哥穿越邊境抵達美國,進而形成一條利潤豐厚的隱秘產業鏈。
“墨西哥地緣位置特殊,剛好處于通往北美的陸路通道上。中美洲、南美洲甚至亞洲國家的毒品都可能經由此處轉往北美。所以,這里不僅是墨西哥本地毒品的‘策源地’,也是其他地區毒品的重要轉運通道。”
范和生也提出,從奧巴馬政府時期開始,美國政府多次強調加強美墨邊境犯罪打擊。不過,因為管理難度大、販毒集團勢力龐大、官員腐敗等多方面因素,導致利益鏈條無法根本性斬斷。
美國企業研究所發布的《墨西哥的洗錢和腐敗報告》指出,美國的金融體系為販毒集團和腐敗官員提供了大量洗錢和獲取非法資金的機會。墨西哥前總統福克斯也曾公開強調,如果美國無法解決其自身的腐敗問題,遏制毒品交易的努力也不會成功。在他的就職典禮上,他特別呼吁美國應為毒品問題承擔更多的責任。
“多年來,美國也主張打擊毒品犯罪,并多次與拉美國家展開禁毒合作。不過,二者主張上略有分歧。比如,美國主張從供給方打擊,認為沒有供給就沒有需求,而拉美國家主張從需求方打擊。”郭存海說。
“美國對槍支的松散管制也是墨西哥販毒集團如此強大的誘因之一。”肖宇向南方周末記者指出,美國政府問責局2009年的一份報告指出,過去五年在墨西哥緝獲的槍支中,約有87%可以追溯到美國。2022年10月初,墨西哥外交部長宣布,墨西哥方面將在美國提起訴訟,指控多家美國槍械公司應當對墨西哥非法武器的流入負責。
天空新聞記者斯圖爾特·拉姆齊曾前往墨西哥報道持續的毒品戰爭帶來的問題。許多接受采訪的農民承認,來自毒品經濟的利益激勵以及犯罪集團帶來的生命威脅,正在顛覆當地合法的作物種植業。作為1994年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的簽署國之一,墨西哥在農業上不得不面對美國廉價農業產品的競爭。在經濟沖擊下,不少墨西哥農民收入下降,農產品從業者失業率上升,被迫轉向非法毒品經濟。
“加入協定后,工業發展不完整的墨西哥,向兩個發達國家敞開了懷抱。來自美國和加拿大的跨國公司巨頭進入墨西哥,使墨西哥工業體系受到巨大沖擊。帶來了失業、貧困等問題。這確實也給社會治安帶來了不穩定因素。”郭存海說。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辛騰旋 南方周末記者 毛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