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里,尼莫船長的“鸚鵡螺號”有一間藏書一萬兩千冊的圖書室,包含歷史、詩歌、小說及科學等領域的經典。可能是與主張放逐詩人的柏拉圖唱反調,船長嚴禁政治經濟領域的書籍上船。詩與哲學、詩與政治經濟學之爭,不會存在最終結果,讀者可以有偏愛,但如果哪一方宣布勝出,就有自說自話的嫌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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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科分工日益精細的今天,再文理兼通越來越困難。但是在人文學科內部,具有文史哲的通識仍然是必要的。再進一步,人文專業和社科專業也需互有所知,而非常見的互相不以為然。凌越的寫作,一直保持著很好的平衡性。《為經典辯護》(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歷史類書評,一部分是文藝類書評,內在又都有著經過法學訓練的審慎。凌越時常強調文學的道德價值,如果這種觀點出自一名不諳文藝的作者,很有可能是義正辭嚴的道德審判。凌越無意于此,他強調作家的道德緯度要經過修辭檢驗,難以認同以美學自足為由拒絕其他的緯度。鑒于“道德”一詞在中文語境的復雜性,我習慣稱為價值判斷。美學的豐富帶來的是價值判斷的豐富,更加注意不同個體的處境,但這不等于懸置價值判斷,更不等于以不關心價值判斷為榮。那些聲稱只關注美學不關注其他的作家們,通常都已經站隊了,而且往往站在當時正確卻被后來的歷史證明是錯誤的一邊,與主動放棄美學自足的作家們在一個隊列相會。
《為經典辯護》屬于“斯文叢書”,這套書還有西閃的《巴黎綜合征》、劉檸的《中日短長書》、朱航滿的《雨窗書話》等。西閃長于思想的辨析,擅長將雜亂的觀念線團理成明晰的脈絡;劉檸知日知中,知彼不易、知己更難,只有這樣才能知曉雙方短長;朱航滿的文字一直洋溢著訪書的熱忱與深情,隨著時間的積累,見解日益深厚。讀到這些書,會有斯文尚存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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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雖然重要,卻常讓讀者敬而遠之,需“為經典辯護”。黃昱寧的《小說的細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是一部讓讀者親近經典的導讀。以《了不起的蓋茨比》為例,一起車禍是這部小說的關鍵性情節,這點讀者都明白。但黃昱寧提醒,那些看起來與主線無關的角落,埋伏著許多“警示性”車禍。讀到這里,突然明白了小說里看似莫名奇妙的諸多細節。黃昱寧不僅對細節敏感,也關注背后的結構性因素,由車禍講到酒后駕車,又講到當時美國的禁酒令,再講到蓋茨比“近乎滴酒不沾”的例外。讀者哪怕讀過了原著,也要看看黃昱寧怎么看,好的經典導讀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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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鬼君的《天下無鬼》(三聯書店,2022)是從文化角度對中國志怪小說的解讀,聚焦鬼與精怪的主題,延續了《見鬼》(東方出版社,2020年)的觀察。有鬼君的這些文章初發于網絡,多化用流行用語,處處有妙趣。只是時過境遷,有些微妙處恐怕要學者們加上注釋才能理解。書中許多觀點都可以擴展成論文,有鬼君熟悉學術研究,卻志不在此。他注意到鬼怪妖魔到了明清逐漸被秩序化,以狐貍精為例,最初的狐貍精多是單獨行動,符合狐貍獨居的屬性,到了明清卻常是聚族而居。這種“大膽假設”雖然有待充分論證,卻勝讀十篇四平八穩的論文。
凌越對近年多本文集被譯為中文的批評家詹姆斯?伍德有兩點批評,一是“極少涉獵人文社科書籍”(此處說“社科書籍”更準確,伍德對文學研究或美學研究等人文書籍不太可能缺乏涉獵,在人文領域對歷史研究可能是較忽略的),一是對文學的重要門類詩歌“持一種潔癖般的拒斥”。這種看法并不限于對伍德的評論,我也認為,是否閱讀社科類研究著作(無需參與研究),是決定一名文學研究者或寫作者思想豐富性的重要因素。此外,相當一部分小說研究者或寫作者,對詩歌(尤其是現代詩)幾無所知,甚至抱有文體上的傲慢,以致于自己在語言層面有很多盲點而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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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來,詩集出版都很困難,近年似乎有緩解,尤其譯詩處于一個前所未有的熱潮。同一位詩人同一位譯者的詩集,會在短期之內不斷再版。但相關的詩學研究和詩人傳記,仍很薄弱。
最近出版了德語詩人策蘭的三四種中文譯本,他的《死亡賦格》是關于集中營的代表作,反復出現的“黑奶”可能是粗劣的飲食,也可能是煙囪吐出的黑色白霧,是“空中的墓”。策蘭注重詞語的多義性,常自己組合新詞,即使德語讀者,理解他的詩也非易事。策蘭的詩與他經歷的歷史事件關系密切,德國學者沃夫岡?埃梅里希的《策蘭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勾勒出策蘭及其詩作的精要。
開篇講到策蘭最重要的非詩體文字,即畢希納文學獎獲獎致辭,稱每首詩都應將它的“1月20日”載入其間。如無解釋,很難理解為何是“1月20日”而非另外一天。埃梅里希提醒,畢希納的小說《倫茨》首句是“1月20日,倫茨在叢山間走過”;1942年1月20日,納粹召開了周密規劃屠殺猶太人的萬湖會議(2022年有德國導演馬蒂·格肖內克的電影《萬湖會議》);1948年1月20日,策蘭與巴赫曼相識,萌生了愛情與友誼……
一個簡單的日期,在策蘭那里,有對文學先賢的致敬,對歷史災難的記憶,私人情感的暗號,這些都與策蘭有著血肉的關聯。甚至策蘭自殺的具體時間,也很有可能是在希特勒的生日4月20日,似乎是要用自己的死終結惡者的生。
閱讀《策蘭傳》時,經常會遇到近年漸漸熟悉的一些名字,這要感謝翻譯與出版界的努力。前面講到的巴赫曼,有《心的歲月:策蘭與巴赫曼書信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所有的橋都孤獨》(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與策蘭同在《計劃》雜志發表作品的奧地利小說家艾興格爾,有《被束縛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更大的希望》(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策蘭翻譯的俄語詩人赫列勃尼科夫,有《遲來的旅行者》(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赫列勃尼科夫詩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22);與策蘭有書信往來的詩人柰莉?薩克斯,有《蝴蝶的重量:柰莉?薩克斯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這些難以一一列舉的書,構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背景,使得讀者對策蘭的理解不再是孤立的。只是《畢希納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多年未重印,不易尋得。
2009年《策蘭傳》在海外出版中譯本,遲至2022年方有簡體中文版。譯者梁晶晶的翻譯和注釋都很用心,讀后不免期待譯者也能出版一本策蘭譯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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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文學紀念碑”叢書,最初對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多有關注,近期陸續出版布萊克、華茲華斯、柯爾律治、雪萊、濟慈、惠特曼等英美浪漫派詩人傳記,組成“浪漫星云”系列。這些詩人早已被經典化,相關傳記也多為積累經年的研究著作。
《策蘭傳》僅兩百余頁,美國學者貝特的《約翰?濟慈傳》(程匯涓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近1000頁,分別是詩人傳記簡繁兩個層面的典范。《策蘭傳》用盡可能短的篇幅呈現一位詩人的主要特質,《約翰?濟慈傳》則用漫長的篇幅事無巨細地呈現一位詩人的短暫一生。如果對濟慈沒有足夠的興趣,恐怕會覺得有些細碎,但細碎不等于瑣碎,書中沒有冗余的廢話。讀時不僅感慨傳記作者的勤勉,也對已有濟慈研究的無微不至嘆服,濟慈的容貌和身高、各處居所的房東、讀書時的筆記(甚至包括同學的筆記)等等,都有很充分的考辨。傳記作者恐怕會遺憾有很多細節需要放棄,又怎么會加入廢話呢。
面對諸多的細節,有時不免懷疑是否有必要如此具體。濟慈最后歿于羅馬,傳記講到他住的房間以及附近廣場上的噴泉,水聲日夜不歇。有必要這么詳細嗎?傳記最后講到,濟慈臥床時想到一部戲劇里的話“你所有的善跡/都寫在水上”,并因此囑咐他的墓碑只要一句話:“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此句因為何兆武先生的喜愛,近年在中文讀者中傳播甚廣)。讀至此處,方知前面的噴泉細節并非無關緊要,濟慈想到與水有關的語句,很可能是因為臥床聽著不歇的噴泉水聲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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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的經典作家通過傳記可以了解,在世的作家通過訪談可以快速判斷,他的作品是否與自己的閱讀趣味接近。位于美國的文學雜志《巴黎評論》,1953年創刊時開設作家訪談至今,2012年陸續譯為中文結集出版,十余年已出版10冊,包含7冊《巴黎評論?作家訪談》及《巴黎評論?短篇小說課堂》《巴黎評論?詩人訪談》《巴黎評論?女性作家訪談》(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2022年)。
訪談這種文體可難可易:最難者需要訪談者與被訪者有著多年的交往,對被訪者的作品和經歷熟諳在心,具有情感的互相信任和觀念的互相理解;最易者是訪談者不做準備,只帶著錄音設備,向作家提一些憑借已有資料很容易獲得答案的問題,比如“您能否介紹一下您的創作情況”;中間程度是略作準備,事先把問題發給對方,對方準備好再回答,或者到了現場,念自己準備的問題,等對方回答完,接著念下一個問題。
《巴黎評論》的“作家訪談”不屬于以上三種,第一種對雜志而言太過困難,是出版訪談錄專書的做法,但臨時的或事先準備好的問答又有些簡單。《巴黎評論》的訪談者做足了功課,訪談過程卻非事先設定,充滿了意外和即興。這意味著不管作家說到哪里,訪談者都能有相關背景知識應對并追問。閱讀這些訪談,那些作家的“表演”固然有趣,訪談者的專業時常讓人佩服。很多作家氣場強大,訪談者憑借充分的準備,無意冒犯卻也不輕易順著被訪者的敘述往下進行,時時要把話題轉回訪談的主題。
每篇作家訪談之前,都有一段訪談者撰寫的花絮,仿佛三五筆的速寫,由此也可看出訪談者的筆力。作家們往往性格乖戾(未必是我們熟知的“耍大牌”),小說家契弗每當遇到討論自己作品時,就故意跑題,說來一杯酒怎么樣,或者你喜歡玩雙陸琪嗎?訪談結束,契弗來到游泳池,“他在臺上除掉衣服,躍進池子,水面發出一聲巨響。他顯然是想借裸泳清洗掉幾場訪談留下的疲憊”——訪談者這樣寫道。不管作家們的風格是什么,是否“反文化”,從他們的言談可以看出,那些經典作品之間,有著錯綜復雜的網絡關系,每位作家都處于其中一個節點。
近年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閱讀經典,閱讀的新書也多和經典有關(此外,每年會讀幾十本當代小說)。有時看到世事遷流,會懷疑已有的知識結構、價值觀念、美學趣味等等是否都已“過時”。但讀到那些歷經不同世代仍生輝的經典,總會獲得安慰。閱讀經典,并非把故紙堆當作安樂窩,關注的問題仍在當代。問題意識不存在今古之別,值得持續思考的問題,可以越出時間和地域界限。哪怕人類移民到另一個星球,那些經典仍然是可以不斷汲取的泉源。時代不斷加速,閱讀經典是讓生活緩慢的一種方式。
王曉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