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留西安,無所事事,時常以淘換舊書、搜購舊物消磨時光。
常去的某家舊書店,地在某大學西門外。某位教授,退休之后也是常客,年深日久,與老板極熟識。后來老教授身體每況愈下,大概也是在舊書店中見慣了各種人家散逸而出的圖書,于是對待自己的藏書態度相當豁達,多方叮囑:身故之后,所有藏書除卻家人有意存留的部分外,其余全部售予書店老板。
后來老教授辭世,西京城中的淘書客得此信息,紛至沓來,最終皆大歡喜。一者老教授一世藏書沒有被當作普通舊書論斤回收,二者數年交往的舊書店老板不無小補地賺上一筆,三者為數許多的淘書客無論經濟還是知識都受益于這批藏書。
書籍也好,文玩古物也好,其實很重要一部分價值來源于流通。在流通的過程中,更多的經手者從中學習知識,開拓眼界。小處來說,怡情養性了經手者;大處來說,經手者著書立說,遺澤后人,比如民國年間曾在北京琉璃廠開設“通學齋”書肆的書商孫殿起,積攢其多年經手販賣的古籍書名、著者、版刻事項萬余條,著為《販書偶記》及《續編》,如今已成為版本目錄學的圭臬之作。古來許多賢達都能看清自己與所藏書籍文物之間的關系,會刻一枚“某某經手”“某某過眼”的收藏印鈐于紙面——知其終將散逸,澤被他人。
卻也有人看不透,古人看不透,今人還是看不透。
看不透者,看不透生死,冀希望能夠永恒保存身外之物。古人看不透,以物殉葬,卻不料眼紅了摸金校尉,反落得早早被盜,速速成空。今人看不透,常見的處置方法,就是將平生所藏捐贈給圖書館、博物館,然后希望留名,希望可成館藏而共不朽。可只有平生所藏足夠珍貴,足夠稀罕,甚至是本人也有相當的社會知名度,或許才能得圖書館、博物館的屋烏之愛,專門辟出“某某捐獻文物展廳”,名與物共不朽。
但普通人的平生所藏,大概就像那位老教授一生搜購的書籍,或許有一兩本清代刻本、民國石印,但是絕大多數都是尋常。普通藏品向圖書館、博物館捐贈,館方首先未必接收,縱然接收,館方也頗為難。館方有妥善保管的義務,時常還會遇到捐贈者或其后人重訪的請求,如果保管不當,難逃非議。可是普通藏品沒有展出價值,又因藏品體積、保管難度而有不菲的保管成本,保管環境往往高不成,低不就。
不久前去往某市文廟博物館,正殿兩壁山墻之外,露天堆放數百方明清石刻造像碑碣,顯然歷年已遠,許多石面已生苔痕。博物館經費有限,難以無限建設倉庫存放,而且博物館有鐵打的規則,一切文物只進不出,保管壓力令館長頗為焦慮,說到某位捐贈者,“回來一看捐的碑刻就這樣露天撂著,說我們不重視,可你讓我們怎么重視呢?”
再者,更為現實層面的考慮,作為財政全額撥款事業單位的博物館,如果希望獲取更多撥款擴建增建場館、增加人員編制,需要的是重量級的考古發現與文物收藏。比如以出土金器聞名的江西南昌海昏侯墓,不僅令考古工作者聲名鵲起,也讓原本寂寂無名的江西省博物館風生水起,令該館前主角景德鎮瓷器黯然失色,可普通百姓能夠搜求的零散幾件古物豈能相比?
因為得不到重視,自然也不會有展示的可能,加之絕無再流出的可能,因此許多普通文玩古物捐贈給博物館等于一去侯門深似海,從此再難得見天日。反觀當地的文玩古物市場,莫說一件完整的石刻造像碑碣,縱然殘磚斷瓦,哪怕殘頁的拓片,也是視若珍寶,精心供奉,仔細把玩,交通流轉,許多人經手,由此得見風物,得見歷史,得見我們過去的世界。如同買到那位老教授藏書的朋友,和我說起已在他手的幾本書,版本來歷,內容典故,眉飛色舞。
那些書得知新的經手者如此珍愛自己,也會有適得其所的快樂吧?勝過成為無足經重的普本躺在圖書館蒙塵。
如果你有稀世珍寶,當然還是捐贈公立博物館更好,因其珍罕,可得博物館慎重對待,可得呵護,可得展覽,可以裨益更多世人。如果只是尋常,還是像那位老教授般豁達,緣盡之后,散予他人。雖然所得之人可能也不過數人、十數人,卻總勝過從此一人不見。
我平時也喜歡搜購一些近代印章紙片,于我有研究寫作的參考價值,但在圖書館、檔案館內肯定汗牛充棟,所以若是有朝一日需要為其尋找下家,必然不會捐贈給博物館。卻也不完全會學那位老教授的方法一股腦兒出售,我會試圖尋找有著同樣研究方向的人,希望他們能夠得到我的這些收藏,哪怕贈送。真愛者、真正有需要的人得到它,才是它們最佳的歸處,正如盲人得到角膜,才能重見光明。
(作者系作家、攝影家)
?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