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1日,云南勐海,遠處是曼邁兌村的標準化七人制足球場。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圖)
曼邁兌最早的三個足球是“偷渡”來的。那是上世紀的最后幾年,在泰國曼谷,放空了氣的球被塞入背包,主人們背在背上,沿著昭批耶河北上,翻過瑯勃拉邦山脈,到達緬甸景棟后繼續向北,最后回到中國云南故鄉。
旅途兇險,足球的主人有時需要躺進卡車底盤。撣邦高原的風像野獸一樣出沒,只有足球感受不到恐懼。
那些踏上歸途的年輕流浪者很難察覺,一個新的紀元即將到來。
一直以來,他們像漢代、西晉和宋元的先祖一樣遷徙。云南勐海縣流傳的《創始歌》中,布朗族曾不斷南遷。這些英勇、頑強的族人極為享受無拘無束的狀態,他們反抗過英國人、日本人、暹羅軍隊。20世紀中葉,族群中一部分人又將目光投向泰國,繼續向南。
更大一股遷徙潮出現在1990年代。那些在泰國實現命運逆轉的故事,讓邊境上的人們心醉不已。這股熱浪很輕易就席卷了曼邁兌村,這個位于西雙版納州勐海縣西南角,離緬甸只有18公里的布朗族村子,150多戶人一度只有8戶留了下來。
遷徙之路大多發生在一個名叫贊米亞的地區。地圖上找不到這個名字。它來自荷蘭歷史學家威廉·馮·申德爾的奇思妙想,他將越南中部高地到印度東北部地區所有海拔300米以上的山地稱為贊米亞。幾年后因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詹姆斯·斯科特而更為人知,這位人類學教授把生活在這里的山民視為逃避的典范。而遷徙是他們的逃避方式。
屬于曼邁兌的新紀元還是到來了。2000年,在一塊曾用鮮血祭祀過的土地上,男人笨拙地踢飛了遠道而來的足球,它越過漫山遍野的茶樹,落在了新世紀的零點。國內經濟騰飛后增加的工作機會、茶市的興起,讓他們不再組隊去冒險。隨他們一同到來的足球,也成為某種時代轉折的象征。
在曼邁兌人的歷史觀中,那才是緬桂花日日盛開、手臂上的動物文身熠熠生輝的初始。879位村民,踢球者超過200人,曼邁兌人記不清曾帶回多少泰銖,但他們能說得上來,曼邁兌隊在州、縣組織的“遮壩杯”“足協杯”“賀開杯”等大小比賽中,所斬獲的各種榮譽。
新世紀來得像夢一樣,這個不斷遷徙的民族經受住遷徙本身的誘惑。中國曾經最為落后的地方,也流行起人類歷史上影響最為深遠的運動。
球迷俱樂部
“曼邁兌人就應該為曼邁兌村而戰。”
曼邁兌的傳奇教練巖賽衛在成為教練前已是傳奇。他掌握四門語言。在緬甸景棟的寺廟里度過的少年時光,教會了他緬語和慈悲;成年后,他前往曼谷的紙箱廠打工,和華人老板說泰語,和族人說布朗話;學會漢語是2014年回國之后。
巖賽衛還發行過一張銷量200張的唱片。他很好地利用了那被寨心神祝福過的嗓音,2000年初,他請人拍了MV,把12首用布朗話演唱的泰國歌曲灌進VCD。拍攝結束的第二天,巖賽衛跑去攝像師的農田里犁了一天的地。
“因為錢買不到‘功’,只能交換。”2022年12月11日早晨,巖賽衛坐在他位于寨子中心的小賣部里。他滿臉愁容,這位英格蘭隊的忠實粉絲,三個半小時前剛剛觀看了卡塔爾世界杯法國隊和英格蘭的比賽。他在泰國紙箱廠認識的妻子,正在用豬血、魚露和香茅草熬煮曼谷風格的早餐。
憑借“傳奇教練”的號召力和妻子精良的廚藝,小賣部成為曼邁兌球迷們夜夜狂歡的俱樂部。卡塔爾世界杯的每個比賽日,村民們在照料了甘蔗、茶葉和玉米地之后,會先到村子足球場踢上90分鐘球,然后載歌載舞地來到小賣部。巖賽衛的妻子已經準備好看球配的燒烤和涼菜。
小賣部門口是寨心神的祭臺,這種類似佛塔的銀色圣物豎立在每一個布朗族寨子的中心點。巖賽衛不時瞥一眼門口,山谷翻涌的濃霧正在消退。
這個名為曼邁兌的村子正迎來又一個清晨。村民可以準確說出,他們的村子曾遷徙兩次,“兌”是名為白鷴的鳥,一位先祖正是隨著一群白鷴來到這里,“已經生活1402年了”。
天色一點點變亮,英格蘭粉絲用蹩腳的漢語,開始講述他是如何成為寨子第一個足球教練的。
不久,另一個憂心忡忡的男人進來了。他和寨子里大部分男人一樣,穿著一件山寨的曼聯球衣。
他和巖賽衛用布朗話問好,然后在茶桌的一端坐下。
他叫巖地帕,自2013年以來就擔任曼邁兌村足球隊隊長。巖地帕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但他說自己已經32歲了。他的話和巖賽衛一樣少,動作略顯拘謹。他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隊長的職能,僅僅是“每天帶著隊員訓練,比如踢球前先跑十圈”。他也無法強迫那些缺席的球員來訓練。
但在某些事情面前,巖地帕會表露出極為強硬的一面。
幾個月前,一場勐海縣的球賽中,對手隊中的曼邁兌人,用一個任意球就把曼邁兌隊淘汰。巖地帕無法接受這一點,他在一個微信群聊中挑起爭端,村民們都去勸架。
“在一些情況下,曼邁兌人就應該為曼邁兌村而戰。”他說。
在西雙版納州大大小小的足球比賽中,曼邁兌人早已是高手的代名詞。一個最近的案例是,巖賽衛二年級的兒子被塞入五年級的隊中參加比賽。小賣部茶桌的一幅合影中,那個黑黝黝的孩子,身高只到隊友肩膀。
擔任隊長這9年,每逢比賽,巖地帕不止一次給勐海縣各個中學的校長打過電話,希望他們能讓校隊中的曼邁兌人代表寨子,而不是學校參賽。大部分情況下,如果那位球員表現極為優異,校長們會拒絕。
巖地帕憂心忡忡的或許不只是英格蘭隊再一次被淘汰。他今年剛結婚,生活的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他穿球衣時,更多是在甘蔗地或者堅果林,而非球場。他想在一場精彩的勝利之后宣布退役。
眼下,這個亞熱帶的村寨即將迎來短暫的冬天。勐遮鎮將在12月下旬舉行新一屆“遮壩杯”球賽。巖地帕原本想在更大的賽事中贏得勝利,但他等不了了。按照布朗族的取名規則,他的名字中的“巖”即將因為孩子的誕生而變為“隆”,大概就在明年的2月份。
曼邁兌隊的隊長得專心賺錢去了。
曼邁兌村中發現白鷴的水池,現在是村子的水井。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圖)
去泰國打工
一個村寨如果還有200人,在國外的至少有400人。
巖賽衛對“遮壩杯”并沒有那么關注。作為前任教練,他已經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22年前,他和前任隊長巖尼張讓足球運動在曼邁兌流行開來。他倆如今年屆四十,是一個“能想到很多華麗的動作,但已經無法做出來”的年紀。
巖尼張是巖賽衛的小學同學。巖賽衛前往緬甸研習佛法后,兩人第二次再見面,是在曼谷打黑工時相遇。
1990年代,在自由經濟政策的推動下,泰國人均GDP從1980年的700美元,飛漲至1996年時的3000美元,與印尼、馬來西亞和菲律賓合稱“亞洲四小虎”。
曼邁兌人對同村人在泰國發跡的故事更為敏感。諸多故事中的主人公,有的成了政府要員,有的成了企業主,還有一位身世顯赫、據稱莊園里的衛隊有足足100人的企業主,也被發現是曼邁兌人。
那時的泰國,對于仍然住在干欄式房屋的曼邁兌人來說,是磚砌的白墻和金色高樓、巨星瓦拉努奇·普塔查德,以及有機可乘的匯率。在國內打工,一個月賺不到500塊錢,而在泰國,有人曾一天賺了500泰銖,換成人民幣就有九十多塊錢。
為此,他們鋌而走險,以兄弟、姐妹或者家族為單位,偷渡到曼谷。云南省社科院副研究員張潔2007年之前在泰國調查發現,在泰國打黑工的邊民是留在云南境內的兩倍多。換言之,一個村寨如果還有200人,在國外的至少有400人。
蛇頭同時是他們的債主,在泰國的前幾個月,曼邁兌人要補繳大約一萬泰銖的費用。作為交換,蛇頭為他們提供路程中所需的一切服務:泰國國歌的演唱技巧,被警察盤問時的說辭——通常為“我是來自清邁的布朗人”,以及可以讓30個人擠進貨廂的卡車。據蛇頭稱,還有一大筆“過路費”,一位曾經的曼邁兌隊球員甚至記得,自己乘坐過外國的軍車。
旅途充滿恐懼,關卡以及士兵的盤問隨時會出現。在緬泰邊境,偷渡者還需要用竹排渡過一條河流。
恐懼阻止不了曼邁兌人。他們會以外出的年份為坐標,辨別對方是哪一屆的,比如,巖賽衛是1995屆的,巖尼張則是1996屆的。很多曼邁兌人將到泰國打工視為某種成年的標志,他們俏皮地稱,自己是被父母“送”出去的。
工資不是他們偷渡的唯一原因,布朗族人大多懂傣語,而傣語與泰語相近。根據云南大學原副校長李晨陽的研究,語言相通,容易交流也是導致不少傣族、布朗族青少年到泰國務工的主要原因。
大規模的遷徙不是1990年代的發明。學者趙瑛認為布朗族的先祖遷徙活動頻繁,在云南流傳的民族史詩中,就提到三千余戶人口的布朗族先民從“紹興紹帕”(今屬緬甸)遷徙到勐卯、班洪和緬甸的曼德勒。元代之后,他們又從平原退卻到山地。也就是贊米亞地區。
或許先民的遷徙正是詹姆斯·斯科特所稱的那種概念,他們選擇行政成本更高的山地,并組建一種分散、平等、便于快速移動的“水母”形社會結構,從而逃避被統治。
這種意識在現代曼邁兌人的腦袋里蕩然無存,他們只繼承了祖先不斷遷徙的膽識。僅僅為了支付妹妹的學費,姐姐就要前往泰國。當這群少男少女平躺在卡車底盤的夾層中時,流瀉的寒風讓他們意識到,“有一天,我或許會死在這段旅途中”。
即便到達曼谷,警察仍然會讓這些偷渡者聞風喪膽。一位曼邁兌女性回憶,她最恐懼的,是撞上大腹便便的泰國警察,“他們會騎著小摩托跟著很長一段路,抓住你,讓你唱國歌,以及給小費。”
也是在異國,曼邁兌人第一次接觸到足球。
云南勐海,曼邁兌的泥地球場在2019年升級成為有燈光、有圍欄的標準化七人制足球場。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圖)
“忘掉所有煩惱”
經歷幾次這樣的輸球后,吸毒者被隊員調侃得羞愧難當,“為了比賽勝利,漸漸戒掉了毒品”。
巖尼張在泰國的足球啟蒙老師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警察。
足球是泰國的國民運動。1902年,國王拉瑪六世從牛津大學歸國。他渴望建立第一個有組織的聯賽,14年后,泰國足協成立。
那時,巖尼張在曼谷素坤逸街一家擁有300個房間的酒店做門童。休息時間,同事們會聚在一起看球賽。偶爾,泰國同事踢球,會帶上這位自稱來自清邁的門童。球場上,一位泰國警察看中了巖尼張靈巧的運球,開始頻頻帶他到各個球場參與比賽。
“只有在踢球的時候,才能忘掉所有的煩惱。”巖賽衛和他的布朗族同胞生活在曼谷都會區的邊緣,那里遍布工廠、舊貨店和空置荒地。偷渡者們擠在用白色板房搭建的宿舍,在不到10平方米的空間里,吃飯、睡覺、洗漱。
一部分人拒絕和泰國人交朋友。第一次去酒吧時,巖尼張的泰國同事信誓旦旦地稱自己將負擔費用,卻在幾杯酒下肚后悄悄離開。時至今日,巖尼張還說起他曾遇到一個會說傣語的女生,兩人相處了一段時間,直到最終,巖尼張也不知道女生來自哪個國家,她或許也認為,巖尼張真的來自清邁。
更多同鄉都在異國小心翼翼地生活,不敢過分展露自己。一位在健身教練家做保姆的女生,每月唯一的休息日是用來看望不同的親戚。大部分時間,他們寧可待在自己的宿舍,以避免在街頭碰上警察。
巖賽衛的太太曾被警察發現并遣送到緬甸,他不得不典當了婚禮時購買的黃金首飾。事實上,巖賽衛在曼谷舉辦婚禮時,也額外支付了2000泰銖,希望沒有警察來找賓客和自己的麻煩。
一定程度上,是足球讓曼邁兌人短暫擺脫了恐懼,并產生一種堅不可摧的友誼。
從1998年開始,在曼谷的曼邁兌人有了一個固定的周日活動。由門童、飼料廠送貨員、紙盒廠工人以及業余泰拳選手組成的足球隊,就在紙盒廠前的荒地上踢球。泰國的大部分球場都需要收費,但荒地的主人,一位潮州華裔,并不介意曼邁兌人在這里消磨掉整個周末。
男生在球場上踢球,兩隊人廝殺90分鐘,輸的一方要支付兩箱啤酒的錢。女生則利用這個機會賺錢。同樣在紙盒廠工作的玉鐘,會在叔叔家中準備足夠約五十名觀眾飲用的檸檬汁、奶茶和點心。
大部分女孩到達泰國時才十幾歲,沒有完成高中學業,但在日復一日生產紙盒的工作結束后,她們也可以像高中女生一樣,對球場上每一位男生的魅力竊竊私語。經過細致的比較,她們一致認為,泰國男孩更白一些。
踢球的另一個好處是,一些在泰國不幸沾染上毒品的曼邁兌人,踢球之后紛紛戒毒。巖尼張的一位隊友回憶,那時很多人喜歡在晚上吸食麻黃素,“半夜很興奮,白天踢球就萎靡不振”。經歷幾次這樣的輸球后,吸毒者被隊員調侃得羞愧難當,“為了比賽勝利,漸漸戒掉了毒品”。
1999年,曼邁兌人在泥地球場上組織了第一場正式的球賽,在曼谷的曼邁兌人集合在一起,分成四個球隊。比賽持續了兩天,裁判是一位摩的司機。最后,巖尼張、巖賽衛所在的球隊獲得了勝利。為了記錄這個時刻,他們找來一位攝影師,支付了約一千泰銖,為這次比賽留下了影像記錄。
這些影像,后來和放空了氣的足球一樣,被帶回了曼邁兌村。
1999年,曼邁兌人在曼谷郊區的泥地球場上組織了第一場正式球賽。比賽持續了兩天,這些影像被帶回了曼邁兌村。后排左一為巖尼張、左四為巖賽衛。 (受訪者/圖)
一場“國際比賽”
巖書圖希望借助球賽,讓離鄉的人以及他們的后代牢記故土。
留在家鄉的曼邁兌人,第一次看到正規的足球比賽,是在一張從遙遠泰國帶回的VCD里。當一個遠射的畫面出現時,鏡頭快速擺動,觀看錄像的村民“差點昏了過去”。
北上的足球,來到了一個沒有球場,甚至沒有一片平地的村寨,也沒人知道該在哪兒踢。
返鄉的曼邁兌人則發現,就連不遠的勐海和景洪,都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了。他們決定留在故鄉,踢球的愿望也日漸強烈。老支書巖書圖決定,把村子里最平整的那塊土地,改造為一塊球場。
那塊土地上,當時有一個牛棚和七千多棵茶樹,它們屬于很多位主人。最大的一塊約三畝的土地屬于時任團支部書記巖書新巴。
巖書新巴所擁有的這塊土地,曾被冠以他的父親姓名中的“巴”,名為“巴戶”。按照父親的說法,這塊土地只能傳給名字中有“巴”的。布朗族的命名規則是連名制,兒子的名字中,要有一個父親名字中相同的字。換言之,只有巖書新巴的直系親屬,才能繼承“巴戶”。
不過,巖書新巴只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就決定把土地貢獻出來,“為了寨子整體的利益”。
曼邁村現任黨總支書記巖尼空還記得,為了讓土地更加平整,他曾在一個早上用17根雷管把難以清理的竹子炸得粉碎,一百多男女老少,在木板上打孔穿繩,一人在前面拉,另一個人在后面推,把碎石清理平整。之后,再用家中火塘里的木灰,勾勒出球場的邊界線。
那時的球場沒有圍欄。球被踢到家里、農田和茶樹上,還有的,干脆消失在漆黑的夜空。
不久,巖書圖又有了一個突發奇想。在與境外的曼邁兌人溝通后,他想在這塊足球場上辦一次“國際比賽”。
曼邁兌很早就感受到空巢化帶來的影響。在經歷幾輪打工潮后,有250多名曼邁兌人長久地留在了國外。巖書圖希望借助球賽,讓離鄉的人以及他們的后代牢記故土。
巖書圖向鄉里報告了想法,領導建議以民間交流的名義舉辦,這樣能減少很多外事上的程序。
很快,這個名叫“兄弟姐妹聯誼杯”的比賽日期定在2004年的潑水節,4月。一共四支參賽隊伍,鄉里的機關出一個隊,曼邁兌村、泰國、緬甸的曼邁兌人各出一個隊。
兩年前的夏天,中國國家隊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進入世界杯決賽圈。“兄弟姐妹聯誼杯”也模仿起世界杯的規則,每三年一次,在中國、緬甸和泰國三地輪流舉辦,獲勝隊伍能保留三年的“兄弟姐妹聯誼杯”。
彼時溝通不便,比賽開始前三個月,巖書圖把邀請函寄給了在緬甸和泰國的曼邁兌頭人。在國外的曼邁兌人得知比賽后,興高采烈地捐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積蓄,用于支持比賽。既有小面值,也有大面值的泰銖被帶到緬甸,換成人民幣后又帶到中國。巖書圖記得,最后大概收到人民幣七千多元。
利用募集到的資金,巖書圖改造了村寨的面貌,為了讓來賓收獲極佳的體驗感,還成立了由四十余人組成的賽事組、生活組、安保組和接待組,并精心挑選提供住宿的村民。
他囑咐那些被選中的村民,要提前清洗被單和枕頭。比賽前幾天,家家戶戶都在屋外曬被子,空氣中洋溢著肥皂的味道。還有那些漫山遍野奔跑的豬,巖書圖要求村民把它們關在家里,“否則見到就抓”。
潑水節一大早,國外來的豪車出現在寨子里。這些國外的曼邁兌人,先是到村里的水井,據傳就是先祖發現“兌”的地方,認真地洗了一把臉。
20年后的巖書圖,已經記不清比賽的一些確切信息。他只記得,村里的曼邁兌隊擊敗泰國和緬甸的曼邁兌隊,斬獲第一。頒獎儀式上,他做了這樣的發言:“我們的爹媽都在曼邁兌,我們祖先的骨灰都在曼邁兌,大家不論在多遠,都不要忘記曼邁兌。”
離開寨子前,旅居國外的曼邁兌人又到發現“兌”的水井里接了水,他們說,希望沒能過來的老人,在去世前還能喝上一口寨子的水。
但原本計劃三年一屆的“兄弟姐妹聯誼杯”,因為種種原因,再未舉辦第二屆。
2022年12月12日,云南勐海,成立于2018年的曼邁兌女足隊員們。該村最早的足球場,用類似圖中民居火塘里的木灰,勾勒出球場的邊界線。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圖)
下一代
在巖夢地考上云南大學之前,很多家長也從不知道,踢球能如何影響人生。
隊長巖地帕對12月末即將到來的比賽一籌莫展。不過,一位強有力的外援在12月中旬回到了勐海。他叫巖夢地,是曼邁兌第一位通過體考、進入云南大學體育學院就讀的學生。
巖夢地出生于2002年。和喜歡英格蘭的上一輩不同,他喜歡會觀察、像獅子一樣的梅西,因為他和曾患有侏儒癥的梅西有一個共同點——與同隊人相比,個子矮小。
巖夢地在五年級時就出名了,在與其他小學的角逐中,他運球快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對手說這位布朗族少年“被鬼附身了”。在布朗族的原始信仰中,并不區分神和鬼。
巖夢地說自己的速度得益于小時候,孩子們唯一的群體游戲是在層層起伏的茶地里抓人游戲。他享受“被附身”的感覺,通常出現在射進第一個球后,“心跳加速,手臂上冒出冷汗”。
巖夢地的表哥巖帕興也小有名氣,不僅在西雙版納,鄰近地州舉行的比賽,有時也邀請他去當外援。他就讀于普洱學院體育教育專業,如今在勐海縣職業高級中學當實習教練。不久前淘汰了曼邁兌隊的任意球,就是他射入的。
他們時常聽上一輩人談起“兄弟姐妹聯誼杯”,以及曼邁兌隊在西雙版納取得的輝煌。幸運的是,他們比上一輩人擁有更好的訓練條件。從小學開始,他們就讀的學校里,都有專業的足球教練。
2015年發布的《中國足球改革發展總體方案》,提出“把興建足球場納入城鎮化和新農村建設總體規劃”。不久,政府部門繼續提出,每個縣級行政區域至少建有2個標準足球場地。
曼邁兌的球場也在2019年升級了,一塊有燈光、有圍欄的標準化七人制足球場,取代了泥地。踢球的年輕人對巖書新巴等貢獻出土地的人心懷感激,不久前,他們把比賽贏得的獎金捐給了其中一位遭遇病痛的土地主人。
和老一代不同,那些喜歡梅西的年青一代曼邁兌人,羨慕偶像舉止投足中的專業水準。從老隊長巖尼張開始,人們都說曼邁兌人踢的是野球,“巖尼張拿到球只會一個勁地沖沖沖,一腳射門”。在云南大學,教練看了巖夢地的表現,更覺得這個極具天賦的曼邁兌青年缺乏專業化訓練。
如今每個寒暑假,寨子都會邀請教練給孩子們訓練球技。以至于在勐海縣幾所中小學的校隊,最耀眼的球星往往來自曼邁兌村,導致“每次比賽,都是在本村的人之間‘互相殘殺’”。
2021年7月,時任國足主教練來到曼邁兌,在觀看了一場訓練后,他讓助理記下了兩位男孩的信息,他告訴村民,等東北的一個訓練基地建成后,他希望這兩位孩子有機會到那里接受訓練。
不過,這位前著名球星,近日因涉嫌嚴重違法,正接受調查,訓練基地中帶有他名字的牌匾也被拆除。
一個問題在于,曼邁兌的家長對孩子未來要走哪一條路知之甚少。很多曼邁兌人入學時間晚,往往在中小學校隊選拔時都會超齡。在巖夢地考上云南大學之前,很多家長也從不知道,踢球能如何影響人生。
在他們看來,球踢得好,也依然要把生命中更多時間花在甘蔗地或堅果林里,或者去省外的餐廳打工——他們的父母把在泰國學會的料理技藝傳給了下一代,潑水節踢球時,還要組織一支“廚師隊”。
不可否認的是,足球把曼邁兌人緊緊聯系在一起。甚至巖帕興這位最近在村里飽受爭議的前鋒,也會自豪地說起,在2018年的一次球賽中,他作為曼邁兌隊隊員,讓對手被罰了一張紅牌和一張黃牌。
這種凝聚力或許已經強過他們的先祖,那些結伴遷徙的人們。雖然巖帕興長時間待在縣城,但他始終覺得和村民們踢球最有默契,尤其是和隊長巖地帕的配合,“就像在心里說的話,不需要小動作和眼神,他就知道我的球要往哪里踢”。
時隔多年,巖書圖依然記得,2004年“兄弟姐妹聯誼杯”頒獎儀式的當晚,來自泰國、緬甸和中國的曼邁兌人,在球場上對起了一首關于發光的葉子、緬桂花和蜜糖的古老情歌。所有的男生在一頭,所有的女生在另一頭,他們出生自不同的國家。
他們圍著足球場,所有人都能理解所有人。
(南方周末實習生莊澤鈴對本文亦有貢獻)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