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閻真和《如何是好》里的年輕人:躺平的終途,沒有“詩和遠方”

導讀閻真在公開場合出現,就會令人想起他在21年前出版的《滄浪之水》中所寫的自畫像。那本曾為他帶來諸多聲譽的小說開篇是這樣的:“父親的肖像...

閻真在公開場合出現,就會令人想起他在21年前出版的《滄浪之水》中所寫的自畫像。那本曾為他帶來諸多聲譽的小說開篇是這樣的:“父親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的。他已經死了,這個事實真實得虛幻。”

逝世前二十年,小說主人公池大為的父親由于“聽從內心呼喚”,多次遭受命運挫折,從縣中醫院的醫生淪落成為鄉間的赤腳醫生。這幅1957年的自畫像,“眉頭微蹙,目光平和,嘴唇緊閉”。與父親不同的是,池大為后來為了前途違背了內心。

根據《滄浪之水》改編的電視劇《歲月》,男主角梁致遠(胡軍飾)的原型是原著中的池大為,他畢業后走向社會經歷了一系列考驗。 (資料圖/圖)

2022年10月底的這次采訪,閻真戴了一頂軟呢帽,阻擋長沙下午熱烈而明亮的陽光。坐下片刻,他的目光還在不停看向不遠處的中南大學,這所他從2000年開始任教的雙一流高校;當然還有那里的學生們,他們在附近的商場進進出出,熱情洋溢。

2022年,中南大學有16832名學生畢業,度過了在學校的最后一個春天,浩浩蕩蕩地融進社會之中。這么多畢業生最終又能去哪里呢?要知道,僅在岳麓山下,就還有湖南大學、湖南師范大學等諸多高校。

“很多學生都想留在長沙。”臭豆腐、口味蝦、糖油粑粑的味道飄蕩在湘江之濱,這是一個有岳麓山、橘子洲和解放西路的城市,房價也相對友好,但他擔心的問題是,有限的崗位可能已經無法容納那么多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了。閻真每年堅持告訴大一新生:“你們中的大多數人,人生的高光時刻已經過去了。”

1984年,閻真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他放棄北京的工作機會,到家鄉的湖南師范大學任教,被周圍人視為一件古怪的事情。而現在,高等院校已經成為很多名校博士的首選目標,即使一些待遇一般的編外崗,也不乏競爭者。

閻真意識到,今天年輕人的難處跟自己年輕時很不一樣。圖為2019年3月西安高校里的招聘活動現場。 (視覺中國/圖)

閻真講起他兒子的故事。幾年前,閻真的兒子從香港讀完研究生,他希望兒子回長沙,但年輕人“反抗”父輩循規蹈矩的建議,選擇在廣州的一家網絡游戲公司工作。兒子某個月工作了290個小時,幾乎是法定工作時間的一倍,老板仍不滿意:為什么別人都是300個小時以上,你卻沒達到?作為父親,閻真想為兒子在長沙謀一份差事,“結果非常難”。

閻真的研究生有一些已經畢業十幾年,至今沒有找到好的工作,閻真愛莫能助,“東搞搞西搞搞,現在都不好意思和我聯系了”。閻真對兒子說,應該以自己和媽媽為榜樣,但隨后又理解后者的無奈。

“他怎么能跟上父輩的步伐呢?我畢業的時候是個本科生,可以有二十幾份工作等著我,能遵從內心的選擇。這樣的場景,一去不復返了。”閻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與二十年前不同,閻真決心不再寫一個池大為式的寒門貴子的故事。2022年10月,他的第五本長篇小說《如何是好》出版,這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面對這個世界如何不知所措的故事。

“寫一個女性獨立生活的故事”

1979年,閻真22歲,是株洲拖拉機廠的工人。他在雜志上看到省青年文學競賽啟事,遞出自己的第一篇短篇小說,那是一個解放前的故事,作品的獲獎帶來“非常大的刺激”,促使他準備高考時從理科轉向文科。

閻真想參加高考,給媽媽寫信。在湖南師大教書的媽媽說,你已經二十多歲了,別人在你這個年齡早已畢業了,安心做一個工人吧!閻真讀完回信,痛哭了一場,仍然決心參加兩年后的高考。

每周六、日,閻真下班后再去圖書館學習,改考文科后,又從頭開始學歷史和地理。他本打算考入湖南師范大學,結果一舉考入北大。四年后,當他畢業的時候,已經手握通往國家某部委工作的“門票”。“我的選擇不是從概念出發,而是從內心出發。”閻真的性格散漫,也不想坐班,于是在一片詫異的目光下,回到湖南師大教書。

在北京讀書時,閻真和幾個同學幫系里的教授搬家。那是全國有名的教授,長期住在簡陋的筒子樓,到了五十多歲分到了兩室一廳的房子,那一天教授特別高興。“我覺得當時北京沒有什么可搞的,一間房子都沒有,我要回到長沙去,再怎么樣能有自己的一間房子待著,”閻真說,“當然后來我的那些北大同學在北京都有了房子。”

在閻真的小說里,2010年,一個來自鄉鎮貧困家庭的年輕女孩許晶晶,在麓城師大畢業。許晶晶曾與保研,差之毫厘,又經歷了與初戀分手、男友在麓城找工作不順,最終決定回到小縣城謀一份編制。但秋招和春招屢屢失利,留下還是回去,如何是好?許晶晶不想過一成不變的生活,她恐懼家門口裁縫店的大姐變成了大嫂,一坐幾十年。許晶晶決意留在麓城,最終在一家小的教培機構謀得職位。

二十幾年,閻真一直在高校教書,身邊總是不缺年輕人的鮮活故事。有些“聰明”的年輕人早早為自己鋪路,為了要老師給高分,稱自己要爭取國外的獎學金;某院要招臨時性的教輔人員,其他學校的老師問閻真能不能打個招呼,讓自己的研究生進去,可這個沒有編制的工作竟有四十多人報名。

求職期間,許晶晶曾拒絕了多次招聘人員的潛規則、拒絕了同校富裕男生的求愛等,放棄“捷徑”,選擇不顧一切踏入社會。閻真想寫一個女性獨立生活的故事,“某種程度上寄托了我對一個女性的理想,再怎么艱難,也不靠出賣自己的人格、身體來贏得這個機會。”

1988年,閻真申請到了加拿大高校的博士。異國打工,一天有一百多塊的收入,在湖南師大做老師,一個月只有54塊。閻真在零下三十攝氏度的冬天,騎車出去找工作,在那個城市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覺得自己一錢不值,沒有任何長處。家庭、才能、身體都是可以和社會交換的資源,可你什么都沒有。”四年后,閻真再次回到高校。

閻真 (資料圖/圖)

不管是否準備好,許晶晶在2010年的秋天離開了學校。她從宿舍搬入出租房,這場跋涉注定歷時多年,生活一度風雨飄搖。在教培機構,許晶晶度過短暫的穩定日子,隨后公司倒閉被裁員。準備公務員考試,然后失利。

社會不是福利院,自己憑什么得到所期望的一切?許晶晶有兩次大的反思,第一次是分手后意識到這個世界不會因為自己而改變,要讓自己強大改變命運;第二次,在考公務員失利后,她考慮一輩子怎么活的問題,那就是降低對生活的期待。之后,她接受了一切,去了海南的一家小公司做電話銷售,后來回到麓城,進入房地產公司,結婚生子、買房還貸。經歷的漫長路途,前進的每一步都要回答“如何是好”。

閻真隨身帶一個小本子,遇到生活中有趣的事情都要記下,尤其是一些生活化的對話、新奇陌生的表達。比如一個女生有了孩子交給婆婆照看,打趣說“我來給你帶孫子了”……閻真將PUA、公園相親角、大學生送外賣等熱門的時代話題納入其中。

在小說中,許晶晶沒能改變家庭的命運。父親出事,大學畢業的她囊中羞澀,而早早出去打工的妹妹卻承擔了解決的費用。后來,妹妹嫁給了大自己許多歲的男人。但經歷困苦,許晶晶仍然堅強地、掙扎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丈夫和她彼此寬慰,平凡人有了溫飽的日子。

“這個機會能給你帶來什么?”

南方周末:這幾年一些年輕人困境的議題屢屢被提起,比如數量更多的二、三本學生乃至專科生的命運等,你會經常關注這些議題嗎?

閻真:我在全國重點大學教書,每次給新生上課,都會說:“你們是百里挑一坐到這間教室里來的,但千萬不能設想,自己進了985大學,就進了人生的保險箱。對你們之中的大多數人來說,人生的高光時刻,就是接到入學通知書那一刻。已經過去了。”

每一代年輕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我們當年的難處是,一年全國只有幾十萬人考上大學;他們的難處是考上大學變得容易了,讀大學的機會有了,但是這個機會能給你帶來什么?我們學院引進老師,北大清華博士也被淘汰了——一個最高學府的最高學位,不能保證你有一個滿意的崗位,沒有達到課題、論文的指標,門檻都入不了。絕大多數人連試講的機會都沒有,而要達到這個門檻已經是非常優秀的人了。這樣的就業機會,接受你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至于安排家屬的工作,提都不要提。

南方周末:你在書里反映出這樣一個現象,年輕人都希望尋找穩定的工作,是否“大城市機會更多,更公平”?

閻真:我在工廠里每天上班仍可以考進北大,現在都是正規化地訓練了十幾年,從幼兒園小學開始,沒有真正休息過一個星期,還要非常聰明,才會達到考入北大那個層次。

越是大城市,對社會關系的依賴性越小,對個人才華的倚重更大。但既然從小成長的環境條件就相差巨大,一個從貧寒家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如果不是能突破制約的天才,你又怎么能在才華上比得過別人?

南方周末:你為什么在書里要反復討論性資源的置換這個話題,這是年輕女性容易遇到的困境嗎?

閻真:年輕女性,特別是有一定顏值的女性,會受到潛規則的干擾和誘惑,這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話題。許晶晶是一個有生活原則的女性,為了愛情原則,尊嚴原則,不把自身當作資源去交換,她因此放棄了很多機會。在現實生活中,有原則的女孩還是很多的,為了心中的原則付出沉重代價的情況也是很多的。這就是我們生活中存在的生存與尊嚴的矛盾,這種矛盾在女性生活中尤為激烈。當這兩者發生碰撞,她往往會感到猶豫彷徨,不知如何是好。

像許晶晶這樣的女孩,她既然沒有別的資源,如家庭背景、特別的才華,那么她最大的資源,就是她自己。她想生活得更好,想房子,想錢,想合心意的男朋友,還想尊嚴,什么都想,都放不下來,又什么都沒有,那她憑什么得到這一切呢?生活對她的誘惑,就是以自身為資源去得到。但她又是一個有原則的女孩,這給她帶來了痛苦和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躺下去幾年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南方周末:你的書里面有一個暗喻,實際上就是大學生的心態,許晶晶覺得自己不能回家鄉去過縫紉女工式的生活。你怎么看這種心態?

閻真:這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現實,不管承認或者不承認,這個事實都如鋼鐵般強硬地存在。如果這兩種生活沒有區別,誰還會盡最大的努力十幾年,去爭取清華北大?許晶晶盡了最大的努力,考進了211大學,她再往前走,就很難了。她不甘心,但卻很難突破。大學生是天之驕子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如果讀了大學,看到更好的生活,自己對人生的向往也許都會變高了。《如何是好》的策劃編輯是一個北漂的年輕人。她跟我說,知道自己在北京買不了房子,有時候想想回到老家佳木斯什么都有了,但是心中的“詩和遠方”就沒有了。

對一個年輕人來說,生存是第一位的,然后才能談詩和遠方。詩和遠方其實也是現實的、具體的,并不虛渺。比如,我覺得,一個人,他能把自己的興趣和謀生結合起來,這就是理想的人生,就是詩和遠方。

南方周末:你反復強調的“現實”,究竟是什么?

閻真:每個人都有自身面臨的不同現實。有些人面臨的現實,對他是很友好的,比如小說中的秦芳,大學一畢業,就有了很好的崗位。但許晶晶面臨的現實,卻不那么友好,或者說,非常不友好。她怎么努力,都很難突破生活中那些隱形的障礙。一般來說,一個年輕人,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現實的不友好或困難是一種常態。社會不是慈善機構。他得到的每一點收獲,都是自己的努力爭取來的。這是社會跟他的交換關系。天上不會掉餡餅,這就是現實。

南方周末:從畢業到擇業到成家,許晶晶絕大多數情況下遵從了自己的本心,努力站起來,這是你對年輕人的期待嗎?

閻真:遵從內心的呼喚,這是我對年輕人、對自己的學生,反復講的一條人生原則。許晶晶大致也是按這條原則來處世的。年輕人前行的每一步,都會面對艱難,迷茫,彷徨,痛苦。我寫部小說,也是為了表達他們的這種生存狀態。

每個人生都只有一次,放棄了就不能重來。四十年前的我,如果放棄了,躺平了,就沒有今天的我了。人生一定要掌握一門獨特的技能,才能夠贏得人生的主動。所謂“一招鮮,吃遍天”。這是一個專才比全才更有機會的時代。社會不會主動給你提供一個轉機,這個轉機是你自己拼命用盡了最大的力氣爭取來的。躺下去幾年就再也爬不起來了,重新來過的機會基本上沒有了,躺下去就脫離這個時代了。起點根本不能決定你的任何東西,我甚至可以這樣說,北大確實是一個很容易進入社會的門檻,但是后來的結果真不一定,別人努力一些,完全可以超越。

南方周末記者 張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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