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夜里12點后,在深圳龍崗的平湖充電站,電價會從每度一塊多降到4毛多。充電后還可以繼續停留,不會額外再收車位費。從這里出城就是東莞,2023年網約車市場飽和后,為了盡可能跑到接近之前的收入,司機們的工作時間普遍變長了,這里也成為他們休息的地方。
在午夜充電站,可以吃上推遲的晚飯,給家里發幾條信息報平安,或在車里短暫地睡上一覺。圈子越來越卷,這里沒什么多余的社交,彼此間談論最多的就是訂單。
圖、文、視頻 |呂萌
剪輯 |沙子涵
編輯 | 陶若谷
30歲的劉士明沒有將開網約車的事告訴周圍的朋友。六個月前,他還在深圳的寫字樓里辦公,是一家教育機構的店長,每天給員工制定銷售計劃。被公司優化后,他租了輛車,穿梭在深圳的街巷,靠時間換錢,已有半年。
凌晨三點,送完最后一位客人,劉士明把車停在了平湖充電站。出車12小時,賺150塊,勉強覆蓋掉當天的租車費,還沒算充電、吃飯的錢。充電樁從零點開始被搶占,直到凌晨2點以后,第一波充完電的司機走了,才寬松一點。他在這個時間來,準備今晚就睡在充電站,天亮再繼續出車。
從廣州技術師范學院畢業來到深圳工作,已是2016年的事了。他做過話務員,做過金融支付,開網約車之前在成人教育機構上班,三年里,從電話銷售業務員開始,轉成銷售,又晉升為店長。
去年6月,公司發布轉型通知,要留下來就得轉業務,不然就降薪調崗,回去做銷售。離職后他嘗試過擺攤,在深圳賣檸檬茶,起初生意不錯,月入2萬,積累了一定客戶。之后和朋友合伙做實體店,他把積蓄和借的10萬全投進去,因為疫情管控和自己經營不善,小店自2022年8月開張,就一直在賠錢,沒多久就停業了。2023年初,他擠進了網約車市場。
起初一天跑500塊還算容易,干滿16個小時的話,能掙到1000塊,可沒多久就接不到什么單了。“我也不知道是大家都失業了,還是這個行業不景氣”,劉士明甚至有時候一下午都接不到單。
他所在的司機群人越來越多,有人4小時才跑了80塊,有人8小時能賺300多,“大部分都不太行,每天兩三百。”劉士明說。
為了多等到一些單子,劉士明時常在車里睡一晚,節省通勤時間。如果送客人的地方離家太遠,回家路上要一個多小時,到家后給車充電,又要一個半小時,“洗個澡,看看手機6點,天就亮了。”他索性在充電站過夜。
劉士明覺得自己還算慶幸,沒成家,沒人催他回家,他每天給自己規定要跑夠12個小時。睡眠時間也完全不固定,充電、飯后、等單的時間都可以睡。過去半年里,他說自己幾乎沒有連睡幾小時的時候,手機里隨時有可能進來訂單。
跑了半年,劉士明也發現了一些接單技巧——周末去旅游景點等單,上下班就去辦公樓密集的地方;節假日一些平臺會發起免傭金活動,也是必須出車的時段。今年五一他就沒回家,連著五天一直在跑車,每天睡車里,日收入達到了1000元,“很累,往死里熬。”
跑網約車是劉士明暫時的過渡職業。如果還清了開檸檬茶店欠的債務,他還是要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對于以后職業規劃,他依然迷茫,“畢業生有那么多,沒有優勢。”早晨六點,天已漸亮,在車上短暫的休息后,劉士明去車外透氣,準備去機場附近,等早班機的訂單。
已近午夜,余光明行駛在東莞的雨中,送完最后一位客人。6小時的出車時間,賺了99塊。下雨原本是叫車高峰,現在沒單了。網約車平臺的熱力圖上,周圍依然有130多輛網約車在等單,儀表盤上顯示剩余電量已不足行駛30公里,余光明只好停止接單。
到達平湖充電站已是12點半,停滿了車,上百個充電樁發出“嗡,嗡”的電流聲縈繞其間,余光明停在路旁排隊等待充電位,沒過一會兒,就在車里睡著了。跑網約車快一年了,近兩個月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剛跑車時,如果接到跨市的長途,一單就能有200多,他會提前收車,回家給妻子幫忙。然而今年,經常兩個小時才接一單,最少的一天只賺了100多。起初余光明以為是自己的賬號出了問題,還給平臺打過電話,后來才知道,疫情放開后加入了更多司機,接單難度增加,“人太多了,都在搶單。”
余光明35歲,江西贛州人,初中畢業就去了廣州一家制包廠打工。2019年和妻子來到東莞鳳崗,開了家沙縣小吃,月房租5500元。起初生意不錯,每天1100元的流水。那時大女兒8歲,小女兒2歲,平日店里忙,沒法照顧孩子,老家的父母過來一起在店里幫忙,一家六口人住在60平米的出租屋里,靠小店維生。
疫情期間不讓堂食,小店斷斷續續經營,流水減半。“拋去日常開銷和房租,孩子上學的錢都不夠了。”余光明說,為了解決經濟壓力,去年6月,他出來跑車,店留給妻子打理,租了一輛電車,押金1萬,每個月4600的租金。
余光明壓力越來越大。家里的沙縣小吃今年3月合約到期,房租要漲到6200元一個月,收入依然沒有起色,他和妻子決定不再續租,關店停業。同時,老人還在催著他們要一個男孩,妻子意外流產,為了養身體,還要照顧兩個女兒的生活,一直沒找工作。父母年紀大了,一家人的生活費都指望著余光明。為了接單,他又加了3個網約車平臺同時跑,哪個接到就去哪個。
但也只有二十單左右,而且多是不到20塊的小單,余光明只能延長工時,“我啥都不怕,就怕沒單。”
難得一次接上了高額單,去韶關的順風車,300公里。送到已經凌晨1點,他太困了,把車停到路邊睡覺,醒來繼續搶單,接到返程的乘客才往回走。
妻子在家時刻擔心他,每天都會問上幾次在哪跑,吃沒吃飯。雖然住在一起,但他每天早出晚歸,有時一個星期和孩子都說不上一句話,談不上陪伴。打工20多年,也沒買套房子構建一個安穩的家,余光明始終覺得對家人虧欠。眼下,網約車也快開一年了,到了該續租的時間。“想開店,又怕賠錢,要么繼續跑車”,余光明陷入兩難。
凌晨一點,鄭博文將充電槍安裝好,蹲坐在充電樁旁的石階上抽煙。開了13個小時車,他有些疲憊,“以前每天能充2次電,可以干8、9百塊錢,現在有時候一天充一次電可能還用不完,收入最多3、4百。”
鄭博文35歲,來東莞跑網約車三年多了。剛跑的時候,一天最多能跑50單,8點起床,晚上9點多收車,睡上一個好覺,月收入在1萬5以上,“不會在乎哪里充電便宜,沒電了就隨時充,現在都要計算這幾毛錢。”
如今網約車平臺增多,平臺之間打價格戰,訂單也變得分散。 多位司機介紹,平臺會將優質訂單優先派給服務分和活躍度高的司機,司機每天早中晚三個高峰時段,必須在線,每完成一個訂單會加一點分數。不能出現違規,也不能自己取消訂單,如果被乘客差評投訴,會降低服務分。成交率活躍度越高,接優質訂單幾率越大。
為了提高分數,鄭博文每天6點起床,跑到10點高峰期過了,才吃早飯,“每一個平臺都有規矩,得按照他們的規則,如果打醬油,大單肯定不可能給你,只能讓你去掃附近幾公里的單。”
晚上困了,也不敢在車里抽煙,擔心被乘客投訴車里有煙味。鄭博文遇到過難纏的乘客,他記得一次,夜里接到一個喝醉的,一直說沒看到他的車,等了半天找到了,上腳就踹。他覺得這個行業越來越難,月入過萬也成了難以達到的目標。
一些司機會去偷用“搶單外掛”——可以自動搶到高額訂單的軟件,朋友也介紹給鄭博文幾款,每月200塊錢。但軟件搶單是不合規的,如果被查出來,會直接封號。“自己在賬號上的努力也就白費了。”鄭博文說。
“感覺自己卷不動了。”鄭博文回到20平米的出租屋中已是后半夜,妻子和孩子都在老家韶關,五個月沒回家了,“回去就等于說沒有錢掙了,除非家里有急事。”如果有合適的機會,他還是想換一份工作。
(出于隱私保護,文中人物為化名。為行文方便,本文提到的“網約車”泛指網約車市場,包括快車、專車、順風車等多種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