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冬,我終于知道了,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法國作家加繆在隨筆《夏天集》中寫道。在那張嘴角隨意叼著一顆香煙的照片中,加繆的神情和目光透露著幾分睿智、幾分戲謔,還有幾分看透這個世界的一切的清醒。
加繆(1913-1960)
阿爾貝?加繆(1913-1960),法國小說家、哲學家、戲劇家、評論家,“荒誕哲學”的代表,存在主義文學大師,主要代表作有《局外人》《鼠疫》《西西弗神話》等。加繆于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文學院給予他的授獎詞是:“他(加繆)作為一個藝術家和道德家,通過一個存在主義者對世界荒誕性的透視,形象地體現了現代人的道德良知,戲劇性地表現了自由、正義和死亡等有關人類存在的最基本的問題。”
漓江出版社是最早編輯出版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作品集的出版社,其中《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文集·加繆卷》包含加繆作品五種,分別是《鼠疫》《西緒福斯神話——論荒誕》《局外人》《第一人》《卡利古拉》。在加繆誕辰109年之際,新黃河客戶端專訪了漓江出版社總編輯,《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文集》主編張謙。
漓江出版社總編輯,《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文集》主編張謙
有限的時空里創造無限的藝術可能
記者:張謙總編您好。您是包括“加繆卷”在內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文集》的主編,首先請談談這套文集,特別是“加繆卷”出版的背景以及初衷。
張謙:“諾貝爾”是漓江的基因和脈動,是時光深處的牧歌,是漓江人為之集結的號角。之所以有把諾貝爾文學獎作家作品做成文集的考慮,是我們對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社品牌圖書、劉碩良主編的《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的繼承與發揚,變之前一人一書陣容為每位作家出版多卷本。如果說老版“諾貝爾”是啟蒙版,那么新版就是深入版,既深入作者的內心,也滿足讀者的深度需求,看上去是小眾趣味,影響的是大眾閱讀傾向。這就是引領的意義,也是漓江版圖書的一貫追求。
加繆是一切的開始。無論從作品的分量還是作家的魅力——尤其是在年輕人里的觀眾緣來考量,作為撬動一套書的支點,加繆都是上佳的不二選擇。而且,2015年我們推出《鼠疫》時,加繆作品剛剛進入公版期沒幾個年頭,所以“作家文集”從加繆卷開始入手,簡直就是非他莫屬的“天選品種”。
加繆卷我們出了五種,是“作家文集”中比較豐滿的,包括《鼠疫》《西緒福斯神話——論荒誕》《局外人》《第一人》《卡利古拉》,除了前四種既做了平裝,也做了精裝,后面品種一心一意只做精裝——因為相信在優質精品道路上的勠力追求,一定可以加持圖書的可收藏性。《鼠疫》《局外人》《第一人》是存在主義文學大師加繆的小說代表作,而2018年10月推出的《卡利古拉》,則是文集中比較少見的戲劇品種,它和哲學隨筆《西緒福斯神話——論荒誕》一起,使加繆卷作為諾獎作家的小文集,實現了文體多樣化方面的鮮明追求。
記者:您覺得加繆這名作家,有著什么樣的不同于其他作家的精神氣質?
張謙:加繆是個一戰失怙的孤兒,而且孤得決絕精準:他一出生戰爭就爆發,一爆發他父親就應征入伍,并于開戰當月在巴黎近郊馬恩河戰役中一命嗚呼。加繆未滿周歲,還沒記事,家中的頂梁柱就這么成了一堆炮灰,實可謂荒誕伊始!上帝要造個“荒誕派”大師,還真下得了狠手。
就這么個戰爭孤兒,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姥姥是真不疼,才小學畢業就想讓他輟學去打工;有殘疾的桶匠舅舅好像也顧不上愛這個外甥。貧窮、陽光、海灘,作為北非阿爾及利亞法屬殖民地的小法國佬,非主流,很邊緣,加繆什么也沒有,只有沉默的母親和圖書館。他小學就愛上了語文和寫作,并立志長大要當一名作家。法語教師熱爾曼是他沒齒不忘的啟蒙恩師,這位老師的名字,后來被加繆恭恭敬敬地寫在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答謝詞上:獻給路易·熱爾曼先生。
在有限的時空里創造無限的藝術可能,加繆絕屬此中典范,他的一生不光短暫,還跨越了兩次都拖累其祖國的世界大戰,但他“發誓在最不高尚的任務中,只完成最高尚的舉動”。我用一句話總結就是:人生再凌亂,只活精華版。他從小在窮人中間學會了平易和坦誠,人格獨立,毫無知識界常有的傲慢和虛妄。所以世間就有了《局外人》《鼠疫》等煥發著不可思議智慧和飽滿充沛才情的佳構名篇。
我試圖通過加繆獲得一種視角,這個視角能穿透我所生活的海量信息時代貌似超級強大的無限時空,定位非中心城市的個人存在意義。在走近加繆的過程中,還有一連串不能忽略的標簽,中學足球中鋒、體育控、很多女朋友、第一任妻子妖艷風騷、劇團創建人、社會活動家……加繆盡情地活。20歲左右,凌亂終于成了表象,他迎來了人生的轉折點,從此內心生活的比重,開始超過社會生活。
“在隆冬,我終于知道了,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加繆如是說。我們和加繆一樣,需要撇去生活的浮沫,看到在世界面前渺小微茫卻獨一無二的自己,了解內心真實的訴求和渴望。
努力探求人性的溫情和堅韌的作品
記者:想必很多讀者和我一樣,對加繆的認識來自于他的小說《鼠疫》。在您看來,《鼠疫》這部小說在加繆的創作生涯中占有什么樣的地位?
張謙:《鼠疫》出版于1947年(加繆時年34歲),但它的構思始于1941年,當時整個世界還處在“二戰”的漩渦中,加繆本人也剛從法國返回奧蘭市,奧蘭是阿爾及利亞第二大城市,也是后來《鼠疫》故事的發生地。以加繆短暫如流星的生命歷程而言,長篇小說《鼠疫》是其盛年之作,豐富、飽滿、成熟、有力,可以說是一錘定音地夯實了作家的文學地位。《鼠疫》出版十年后,加繆44歲,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法國獲諾獎作家中最年輕的一位。我記得也是所有諾獎作家里第二年輕的,最年輕的是英國作家吉卜林,獲獎時42歲。
加繆獲得“二戰”抵抗運動勛章時,正好在《鼠疫》寫作過程中。《鼠疫》的寫作,既是對一座城市遭遇鼠疫后種種情形的描述,也是對人類極限生活的深刻關注,無論疫情還是戰爭,給人類帶來的隔絕和窒息感,以及某種充滿“威脅和流放的氣氛”,都是相通的。所以這部小說的核心要點,就是成功創造了人抵抗惡、人的優點戰勝弱點的一個偉大的神話。
加繆想表達的,正是里厄醫生所代表的人性的溫情和堅韌,在同疫情博弈,同生活博弈中,以人類的見識和記憶贏得勝算。光就這一點來說,《鼠疫》已然散發出不朽的光輝。
記者:《第一人》講述的是一個法籍阿爾及利亞人從童年到壯年的故事。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可否將這本書視為加繆的個人自傳來讀?
張謙:《第一人》是加繆車禍遇難以后,大家在他隨身小箱子里發現的殘稿。這部為加繆送行的稿子永遠停留在了144頁,加繆在生命終點以前不久,曾經和他的友人表示過:“我僅僅寫出了三分之一的作品,《第一人》這本書,才是我真正的起點。”
《第一人》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既是“小說”,自然有藝術加工的成分,不能簡單等同于一般意義上的“自傳”;而能冠之以“自傳體”三個字,也就必然有作者自身經歷糅合其中。《第一人》的背景、人物、情節,在現實生活中都有跡可循。作者潦草疾書,盡情講述他的成長過程,毫無顧忌地展現他的天性,有些詞難以辨識,只好空著。這給作品帶來缺憾的同時,也不失為一種接近更真實的加繆的途徑。它在虛實之間來回切換,區別于一般自傳,包含有更濃烈的情感,更引人入勝的場景,是走進加繆世界的“密碼本”,但絕不是單一的、唯一的從入口到出口的過程。畢竟,想要真正了解一位偉大作家,單靠一部作品或一本自傳是難以實現的。
記者:《鼠疫》《局外人》這些經典作品都有不少中文譯本。作為一名外國文學圖書編輯,您認為什么樣的譯本才是好譯本?普通讀者應該如何選擇這些經典外文作品的優質譯本?
張謙:通常來說,譯本的好壞取決于譯家水平的高低,漓江版“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文集·加繆卷”譯本,請的是知名法國文學翻譯家李玉民先生。他除了譯加繆,還譯過雨果、巴爾扎克、大仲馬、莫泊桑等,是精力充沛、高產、優質的翻譯家,被柳鳴九先生譽為“譯文灑脫,屬于傅雷先生的那個傳統”。漓江早年合作過的加繆作品翻譯家還有郭宏安、顧方濟、徐志仁等人,都是譯文忠實、才華橫溢的一流譯本,只是由于光陰荏苒,版權輪轉,我們不得不采取更多的選擇。
質量的高低,讀者只要有心,自會明鑒。有一個簡單的“笨”辦法,也許可以為讀者挑選優質譯本助一臂之力。那就是好的譯本應有好的譯序,寫不了譯序的譯者,只能等同于“譯匠”,像郭宏安、李玉民這樣的大翻譯家,譯序除了介紹作家,分析作品,本身就寫得文采飛揚,不落俗套,可以獨立成一篇極好的文章。
新黃河客戶端記者:徐敏 編輯:孫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