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書是茅盾文學新人獎獲得者房偉最新中短篇小說集,收錄他近些年創作的題材、類型多樣的八篇作品,呈現新奇多變的樣貌。
三百年后地球成為巨型社區后的“側寫師遺情錄”,在家中被神秘謀殺的女作家,掙扎在不堪重負的現實與網絡世界的女頻寫手,以及假冒的杭州魯迅先生“歷險記”,蘇門答臘夏天郁達夫意外失蹤的秘密……房偉自由穿梭于作家與學者身份之間,間雜史料與推理、穿越與幻想,拼貼起歷史、當代與未來元素,以歷史狂想與黑色幽默向荒誕虛無、沉悶往復的人生發起總攻,書寫關于自我、關于命運、關于未來的另一重想象。
春天來了,上海的風還透著濕冷。某日下午,章謙來和我討論魯迅的話題。他四十出頭,師從著名的魯迅研究專家金教授,近些年致力于魯迅交往史。我們都是大學教師。在上海這座熱鬧的現代化都市,他獨自蟄居在我樓上,像安靜的蝸牛,不問世事,整天研究學問。
章謙坐在我那張發霉的床墊上,擺弄著床邊凌亂的書籍。他瘦高,憂郁,頭發有些花白。言辭木訥,卻有雙細長靈動的手。那個下午,章謙的手神經質地抖動著,翻翻書,又插回口袋,好像兜里藏著什么東西。看他興奮的樣子,應該是有好事。
老章,有什么好玩的?我問。
杭州魯迅事件,知道嗎?章謙說。
我曉得,沒啥大驚小怪。
我用這個素材寫了一篇小說。章謙又說。
想混點潤筆?我笑著說,還是騙騙女學生?
就是好玩。章謙漲紅了臉。
我勸他不要不務正業,評上副教授才好過活。他沒房,沒車,沒女人,連朋友也沒幾個,雖然勤奮鉆研學問,但文章發表得少,人到中年,職稱還無法解決。
這樣的男人不會有了,這個世界上。章謙喃喃自語。
簡直窮酸讓人倒牙。有這工夫,不如幫出版社編資料,或者上幾節函授課,都能搞些快錢。這么多年,我還真沒看出章謙有啥“創作才能”,這純屬瞎耽誤時間。
室內陡然黯淡,我寒磣的教師宿舍仿佛深穴幽墓。我揉揉酸澀的眼,仰起頭。一束莫名的光從鐵銹斑斑的窗欞猛地射進,落在章謙纖長靈活的手上。那雙手抖動著,掏出一疊寫好的稿紙。
匆忙間,我只看到“魯迅”兩個字。
章謙的手按在稿紙上,繼續抖動,好似跳到烈日灘頭的鮭魚……
一
我姓周,紹興人。我寫作。民國十六年冬,我就在杭州孤山,家里人都稱呼我大先生,但這里,沒人認識我。
初級師范畢業,我在紹興本地教書,勉強度日。紹興的學校解散,我又冒著初春潮冷,來孤山附近的小學謀食。我時常倦怠,懶得上課,懶得吃飯,也懶得說話。不知何時,我開始咯血。我自小瘦弱,家貧無力調養。父親病逝后,母親艱難養大我們兄妹,后來妹妹遠嫁蘇北。我把血咳在手絹里,不敢讓別人看到。手絹沾染暗紅的血,被我攥在手心,好像破碎的心臟。
學校有一百多個孩子,十名教師。校長總忘記我的名字,叮囑我干雜活,才撓著頭,含糊地說,那個周什么先生,辛苦跑一趟。我應著,下次他找我,還是記不住我的名字。
校長不愛讀書。他原本是洋布販子,趁著國家動蕩,賺了幾個錢,又要附庸風雅,這才活動當了校長。我和同事也少有言語,只和梅先生談幾句。梅先生很年輕,和我一樣窮。他只讀過中學,黑矮,肥胖,是個大大咧咧的山東男子,似乎有點義氣。他總拍著胸脯說要幫我。我曾聽他在校長那里告我的小狀,說我上課經常走神。當然,那也許的確是事實。
女同事中只有一個未婚的姜小姐,和我一樣教國文。她也是初級師范畢業,自小發蒙上過“女學”,不欣賞白話文,喜歡班馬史筆,韓柳古文。我和她說不到一起。她圓胖的臉上落滿雀斑。我不喜歡她,她也沒正眼看過我。學生也愚笨怯懦。他們大多出身小市民家庭,有的來自附近鄉下,對大多數人來說,讀到小學就可以了。即便如我這般,多讀了點書,出路也有限。
我悄悄讀魯迅的作品,對這個有名的同鄉非常羨慕。有消息說,魯迅離開廈門,又出走廣州,將來杭州隱居。我期待著,如有可能,要當面向他請教困惑。我已不是青年,不過比他小幾歲,但也急盼他指點一二。像我這樣,既無財產,也無能力的小知識者,如何才能找到活路?想要從文,寫的東西淺陋,投稿石沉大海;即便鬧革命,像我這般衰老,革命黨也不愿顧看我。年輕時我便無膽氣。有當革命黨的同學,也曾勸我入伙,我不敢應承。還有同學跟著秋瑾起事,被貴福知府砍了頭,我當時還慶幸命大。
我秘密地熱愛文藝。冬天黃昏,最后一節課,我給高年級學生講解嵇康的詩,不知為何,就扯到白話文,不知不覺講起了魯迅。學生們懵懵懂懂地被我嚴肅悲哀的樣子駭得不敢說話。
我的童年比魯迅先生更不堪吧。先生出入當鋪,好歹是大戶人家,我的父母不過是開小商鋪的普通人。這生意不好的小鋪,也因洋貨沖擊倒了灶。父親欠下高利貸,吐血而死,只剩下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可憐母親憑著幾分姿色,周旋于本家幾位富有叔伯,才給我爭來學習機會。我年幼就知道,覺得丟人,只想早些掙錢,不讓她太辛苦。革命的事我斷不敢參與。我年輕時候的夢,是做文學家,寫出讓人贊嘆歡喜的小說。這個可憐的夢,我現在也大半忘卻。
我又向孩子們講起小說《在酒樓上》。破落的小教師呂緯甫,簡直是在說我!我甚至懷疑魯迅先生早知道我。我是山陰縣人,離會稽不遠,先生祖父介孚公是翰林,大家都曉得。
我的同學也有和先生相識的,只不過我們不認識。魯迅怎知道我說過類似的話呢?“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
天色愈發昏暗。我背對黑板,黃昏的光流過,仿佛在我身上涂上一層暗金。那行白粉筆痕跡也模糊了。我劇烈地咳嗽,嘴角有點腥甜的東西鉆出。我使勁抑制住胸口劇痛,抿著嘴,許久才平抑住了。我緩緩轉過身,教室很靜。學生仰著小臉,呆呆地看著我,鼻子和眼睛慢慢融化了。他們的表情也在我眼中漸漸模糊了,飛散了,好似荒野漂流的白蒲公英。
先生!一個瘦高個子男學生站起,兀自喊道。
我被唬了一跳,難道校長來了?我慌亂地看向四周,沒有校長的身影。也許這正是我想要的。我厭倦了這里的一切,學校的薪水不固定,時斷時續,我早想離開這里,去別處謀生,不過沒有一刀兩斷的勇氣罷了。
您是周先生,男生的臉上迸發出極大光彩,嘴角抽搐著說,您一定是周先生……
我是周先生呀。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