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峽上游,漁民老楊在漢江上劃著他的小船
黃金峽江邊小路上,最后一位在世的“太公”楚建忠踽踽遠去的背影
袁凌,著名作家、特稿記者、媒體人,已出版作品《記憶之城》《生死課》《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會消失》《世界》《寂靜的孩子》等。此次,《漢水的身世》是袁凌自2014年開始采訪歷時八年,考據多地文獻,踏遍三千里漢江,拍攝大量紀實照片,采訪了輾轉遷徙的普通人的非虛構作品。
11月末,采訪袁凌的方式由線下見面改為語音訪談,但我們僅僅聊了半小時,采訪便被中止。
袁凌說:“我不喜歡聊一些‘寫作課’式的問題,我曾經如何采訪、如何寫作以及我的感受,這些內容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書寫的那些人,他們才是主角。你應該多問一問關于他們的具體的事情。”
此后兩周,我頻繁地翻起袁凌的這本新書《漢水的身世》,反思著采訪過程。我想,袁凌不聊感受和經歷,更愿意談具體的人和事的習慣,大約與他此前作為特稿記者的經歷有著密切的聯系。
翻閱這本書,就能發現袁凌在書中書寫了漢江變遷的歷史,但更重要的是書寫了生活在漢江邊的人們,一幅群像徐徐展開,道出了漢江的人們與漢江的告別史,也是那一代人逐步退場的歷史。
12月初,我重新整理采訪提綱,再次采訪了袁凌。韓天鶴、水娃子、韓正雨、楚建忠、老肖、老楊……這些書中的人物不斷被提及,袁凌的確更喜歡講述他們的事情。不過,在采訪的最后,我仍舊忍不住地問他一些關于寫作的問題。
“起初,我也不知道會采訪到什么程度,寫到什么程度,但是我還是做了選擇,該寫還是要寫。”袁凌說,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拒絕“眼含熱淚的微笑”式的表達。
他進一步解釋道:“漢江,作為一個我有深厚感情,對我有養育之恩的江河,我需要為它寫下文字。不過,說到底,寫作者還是要有對人的一種關切。因此,我不希望我書寫的人物能帶給讀者任何的暖心和感動,而是記錄漢江和與漢江有關的人甚至是魚,記錄下他們的生命和變遷。”
【八年、三千里與母親河】
“我又一次喝上了漢江水”
許多年以來,袁凌一直想為漢江寫下些文字。
漢江,又稱漢水,是長江的支流,流經陜西、湖北兩省,在武漢市漢口龍王廟匯入長江。其中,陜西省安康市至湖北省丹江口一段,古稱“滄浪水”。袁凌從小就在安康這段漢江流域成長,“我需要為她寫些什么”的想法揮之不去。
13歲時,袁凌從陜西平利縣考去安康市的尖子班,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漢江。在他的記憶中,漢江“在白光光的大堤下,似乎沒有什么顏色,那寬度是我從未見過的”。這是袁凌認為的生命中一次重要的時刻,與漢江的寬大相比,他將自己比作是“晾曬在大堤上的一片小小衣物”。袁凌的長散文《洪水》寫的便是漢江,提到了他第一次看到漢江的印象,也書寫了他在安康上中學時的一次發洪水的記憶。袁凌寫道:“洪水在家鄉這個唯一的城市似乎剛剛退去,操場上有淤泥和生銹廢棄的籃球架……”那時,當他再次走到江邊,感受到渾濁的洪水退去,發現“江心的水卻是極清的”。
仍舊是兒時,袁凌在一次模仿父親泅渡漢江時,險些溺水。袁凌感嘆道:“在最后掙扎下沉的時刻,我的腳踩著了石頭,漢江以它綿延的溫厚饒恕了我。”此后,袁凌走出安康,至西安,又繼續走去更遠的上海和北京,逐步遠離著漢江。
袁凌從未想過離別家鄉24年,在2014年南水北調工程通水之后,又一次喝上了漢江水。“在北京地鐵1號線五棵松站軌道下3.67米的深處,有一根內徑約4米的巨大輸水管道,其中管道中的南水全部來自于漢江”,與袁凌一同喝上和用上漢江水的是北方的6000萬人口。極清的漢江水成為南水北調的不二之選,“在今天,它名副其實地成為中國的母親河”。袁凌認為,漢江從一條地方性河流變成了全國性的河流,甚至他作為北漂仍能喝到漢江水,漢江與他的關系已有所改變,既有曾經母親河的親切感,也有重大的歷史意義。袁凌寫道:“每當我在遙遠的異鄉打開水龍頭時,都會有一種感恩和歉疚。我需要為它寫些什么,記錄它悠久的生命和變遷,記錄它眼下為整個中國的付出,記錄下它是怎樣一條偉大的河流。”
2014年夏末秋初,作為特稿記者的袁凌趕在南水北調工程通水前夕,從漢口出發,一直去往上游,尋訪了漢江沿線的大壩、移民、纖夫、船工、漁夫等方面的主題,為漢江做了一篇兩萬字的長報道——《漢水的祈禱》。
此后,袁凌仍舊想為漢江繼續寫下些文字。“當時礙于報道的篇幅和采訪時間的限制,我認為這篇報道沒有將主題進行深化,應當全面地展開,再次深入地采訪下去。所以,等到2016年,我繼續去采訪,2019年時我又集中精力,很密集地去做漢江的采訪。直到今年2月,我最后回訪了幾個移民村,才完成這本《漢水的身世》。”袁凌解釋道。
八年的時間,袁凌一次次地親近且重新認識這條“母親河”,但直至現在,他認為“這些文字,無法回饋它的恩情于萬一”。
【遷徙、外鄉人與回流者】
“愛家鄉,像愛一個人一樣”
為了采訪從漢江遷徙的人們,袁凌通過網絡和身邊人的介紹,聯系到了十堰市鄖陽區柳陂鎮西部的韓家洲村的移民。“韓家洲是一座三面臨水的島嶼。每當江水稍微上漲,它和陸地的聯系就全然被切斷了。和漢江北岸的聯系,則自古以來只能依靠船只。島上的居民清一色都姓韓,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聚居繁衍,到這一天已經有483人。”
2014年開始,袁凌便數次回到隨州鳳凰山和黑龍口、河南許昌等地的移民村,“每次去都會和他們一起生活三四天,和他們聊天,消除一種距離感。比如,我和韓天鶴等一些人成為好朋友,韓天鶴愛下象棋,我就陪著他玩,也一起散步,有時更像是拉家常的感覺。”袁凌會隨時帶著一個小本子,“會記下現場的細節和自己當下的體會”。
2009年8月30日上午,韓家洲的居民開始離開這片故土。韓天鶴一家除了帶走家什器物,還帶走了不少漢江旁撿來的石頭;韓正雨則在收拾東西的過程中,與母親大吵一架,只因母親舍不得扔掉一件沒有穿壞的軍大衣,韓正雨想扔掉,母親卻非要拿上,母子二人“差點打起來”,打不起來又落淚。“韓正雨更留戀的,是去世的父親給童年的他制作的玩具,譬如鐵環,還有買的手槍之類。”袁凌記錄著。
在袁凌看來,韓天鶴并不像典型的韓家洲島民,“他有一點文化,又缺少了一份水性,但或許由于有點文化,他對于島上生活的記憶特別清晰”。“韓天鶴身上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悲切感,但他又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他有著鄉愁,還會寫一些小詩,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情。”袁凌補充道。
袁凌從韓天鶴的口中知道了水娃子的事情。2015年臘月,八十歲的水娃子在家鄉湖北鄖縣韓家洲去世,韓天鶴和水娃子是隔水的鄰居。“水娃子姓康,一家四代打魚,因為長年在水上討生活,人都忘了他的姓名,只叫他這個綽號。”水娃子遷徙過三次,但都因為無法習慣無水的生活,每次選擇自行回到漢江邊。最終,水娃子在漁船上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的日子。
2016年夏末,袁凌找到了水娃子的兒子康正寶,康正寶一邊聊天一邊補著漁網,這是他們回流之后的生計。此次,袁凌將水娃子的一生做了梳理,他寫道:“水娃子妻子過世,他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水上漂,小兒子康正寶自幼在水里泡大,十來歲開始和父親搭手捕魚……”“水娃子哭了好幾場……待不住,完全無事可干,在移民村修了幾天路,手上完全沒有感覺,看著旱地心里發慌……”2021年4月,袁凌再次到康正寶住著的廢棄的學校,發現早已人去樓空。袁凌站在空蕩的校園里,給康正寶打了電話,得知康正寶和妻子都在廣州建筑工地上打工蓋房子,還把黑龍口的房子賣掉給孩子籌了學費。
面對就業問題,青年人都要出去找工作,回流者韓正雨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移民村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很多地方不要,一聽口音,說你是外地的”。起初,韓正雨也想扎根黑龍口,一邊上班,一邊種地,但種地面臨著諸多困難,黏性土質與老家的沙土地有極大的區別。堅持了四年,韓正雨選擇返回十堰老家。
韓正雨想起小時候每當逢年過節回家,火車在十堰站停靠,“我在車上蹦起來了,旁人看著不解”,“愛家鄉,像愛一個人一樣”……
【纖夫、太公與時代的背影】
“拉纖,是上灘的一碗飯”
隨著時代的發展,漢江邊原本常見的生活形態也隨之變化,以漢江水運為生的人們都在不斷地退場。“纖夫、水手、太公(船長、架長)、航標員、絞灘站員、渡口艄公,以至依托漢江而興盛的沿途商埠船幫、商戶、居民,都不得不經歷世事代謝,幾度沉浮之下,最終告別這條哺養了千百代人丁的河流。”袁凌在書中寫道。
2016年秋,住在隨州鳳凰山移民村的83歲的韓正龍,給袁凌講述著曾經作為纖夫的經歷。“在黃灘,水太大,船陡然打橫了,我趕緊把搭包子(纖夫墊在肩頭用于拉纖的挽具)脫手一扔,一個趔趄,船就下灘了,射箭一樣沖出去老遠……”袁凌直言,這只是韓正龍經歷的無數險情中的一次,在他遇到的眾多纖夫中也不算特別。“作為纖夫遇到更危險的情況,當然是掉下去,丟了性命。像我采訪的姜啟順遇到過好幾次險情,有一次他順水漂出去一兩百米,才抓住船幫獲救。”袁凌補充道。
拉纖,是辛苦活,也是上灘的一碗飯。“六月里撲在河里,汗把眼睛都遮住了。”韓正龍回憶著。“自20多歲起,韓正龍就長年‘趴在河壩里’,下水(船往下走)是水手,在船上搖櫓撐篙;上水是纖夫,在岸上拉纖。從十堰往上走到安康,往下一直走到武漢,返程一路拉上去……天熱的時候,纖夫不穿外衣,一個褲頭,肩上搭包子,人曬得黑紅,俗話稱‘黑肘子黑腿,不是拉船的就是老鬼’。下雪天也要拉,拉得人渾身冒熱氣像蒸籠,收纖放纖時人需要下水,冬天降水冰冷沁骨……”袁凌記錄著。正因此,韓正龍有著古銅色的胸膛和患有風濕的腳踝。
2019年的一個秋日黃昏,在陜西黃金峽下游江邊,袁凌見到了那一帶尚在人世的最后一位太公——楚建忠,他已年過八旬。當時,經歷了纖夫、水手、攔頭的磨煉,他才當上了太公。
太公,即一船之長,靠一副舵控制船的航向,因此只有舵手才有資格被尊稱為“太公”。“太公首要的是熟悉航道,帶領船只避開淺灘。力道的輕重,手法的準確,反應的快慢,決定了一條木船的生死。直到20世紀90年代末期,下游石泉水庫擴容,公路運輸日益發達,太公的職業輝煌才真正走到了末期。”袁凌解釋。
見到楚建忠時,他正坐在馬扎上,手倚拐杖,看旁人下象棋。“由于老人口齒不清且地方口音很重,我們并未聊太多,只聊了聊他的大概情況。因為熟悉水情,為人機警,他來往黃金峽沒有發生過危險,但那時作為太公已經臨近水運黃金時代的最終落幕。告別水上生涯之后,他雙腿患上骨質增生,行走需要拄拐。他常和幾位后輩聊天,他們都姓楚,也都有過水上生涯的經歷。”袁凌講道。
那天,袁凌與楚建忠聊完,暮色漸濃,楚建忠“撐著雙拐踽踽前行,每挪一步都分外艱難”。袁凌看著他離去,拍下了他前行的背影,袁凌認為這像是“那一代人最后留下的背影”“一個時代的退場”。
【上岸、血液與漢水的身世】
每滴水都如此珍貴和稀缺
經歷過“黃金時代”的漁民老肖也回憶著過去:“年輕時一天打幾百斤,現在一天整幾斤魚。”今年56歲的老肖,有著30多年的打魚史,90年代漁場倒閉之后,他繼續待在船上。
2020年元旦起,長江十年禁漁的政策開始實施。同年9月,袁凌再次到湖北省潛江市澤口港,然而記憶中的場景已經蕩然無存,港口無處找尋,船舶不見蹤跡。“這實際上符合我的某種預感,自從長江和漢江流域禁漁十年的政策下達,那些漁民已經不會再維持當初的生活狀態。”
那時,袁凌撥通老肖的電話,得知他已經上岸三年了。“只會搞魚,岸上搞不好。”老肖說,他覺得船上自由,一條船放出去,往南走到洞庭湖湘江,往東走到沙市黃岡,半年才回轉。現在的他開始跟著大排檔老板烤串搞夜宵,他的烤串手藝,是上岸后在政府組織的培訓班里學習的。
袁凌認為,“漁民是現代社會的吉卜賽人,大多沒上過學,缺少技能,又在船上待慣了,上岸后從頭開始很困難。”
“一生愛吃魚,也愛打魚”的漁民老楊上岸之后,同樣試著開始新的生計。老楊最開始學著養雞,但去年暴發了雞瘟,“養不成”。之后,老楊又學著養蜂,他養的是一年取一次蜜的土蜂,暢想著以后再多搞幾窩蜂,“盡力發展”。
袁凌筆下的漢江的普通人,“是聚光燈以外的人,是承擔了宏大使命,卻又往往容易被忽略的人”。甚至是魚的記憶,是江水的清白,袁凌都要將它們記錄下來,這些是漢水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也是漢水的身世。
近年,尤其是旱季,一向寬闊的江面變得細小。但在近年來,經勘查顯示,在中國大江大河的水系之中,漢江的水質最清潔,上中游保持著一到二類水的品質,稍加處理可直接飲用。盡管地區不發達和邊緣化,但“不發達成了優勢”,清潔的水本身成了最稀缺的資源,漢江不再只屬于它自己。在袁凌看來,相對于承擔的重任,這條江水顯出幾許柔弱,而且相比于傳統的“母親河”黃河與長江,漢江更像是青澀的少女。
“在南水北調的大背景下,漢江,一條原本并不顯眼的河流,每滴水都變得如此珍貴和稀缺,如同血液。”袁凌寫道。
本版文/本報記者 韓世容
供圖/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