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卻空無一人的北海道幌舞車站、年事已高卻失去至親的孤寡老人、堅守崗位卻遭到裁撤的鐵路職工乙松先生,任何一個元素都是孤獨的,而高倉健主演電影《鐵道員》卻把三重孤獨疊加在一起,塑造了別致的孤獨:那些曾經在經濟高速增長的昭和時代風光無兩的職業和人生,到如今,卻是社會的多余物與多余人。
《昭和解體》作者:(日)牧久譯者:高華彬 版本: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2年11月
這部經典電影映射著更加孤獨的現實。1987年4月,日本國有鐵道公社(日本國鐵)宣布“解體”,分解為7個以“JR”開頭的鐵路運輸公司。伴隨著國鐵改革,日本政府在上世紀80年代先后廢止了79條運輸密度低于每日2000人次的鐵路支線,總計3100多公里。《鐵道員》中的“幌舞站”與“幌舞支線”雖屬虛構,但在日本國鐵解體后的1987年,北海道確實廢止過真實存在的“幌內站”與“幌內線”。國鐵改革三十年后的2017年,北海道鐵路網比鼎盛時期的1983年少去六分之一,期間,不知有多少位乙松先生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電影《鐵道員》。
日本國鐵改革30多年以來,7家JR公司在財務報表上獲得了長足發展,也獲得了經濟學界的高度評價,被當作鐵路改革的范本。只是,日本越來越不乏東京車站的熱鬧繁華、人聲鼎沸,卻越來越少會有鐵道員在家鄉的車站上站著,對著寒風念叨“今日無異常”。鐵路公司盈利的代價,仿佛便是割舍掉了昭和時代日本的熱血豪邁和脈脈溫情。這也是《昭和解體》這本書的基本思路:日本國鐵的解體,不僅是鐵路系統自身的崩潰,更是日本昭和時代的消亡。
從勞資關系看日本國鐵的衰敗
為什么日本國鐵要被拆分?問問經歷過日本國鐵時代的老人,一定會給出統一答案:日本國鐵職工服務態度差,準點率低,車輛老舊,除了高鐵(新干線)以外沒有任何可取之處,不拆他拆誰?
那為什么會產生這種現象呢?不同的角度或許有不同的解讀。站在日本政府的角度,國鐵長期虧損,收益不高,職工工作條件差,久而久之自然會有情緒;站在經濟學角度,日本國鐵缺乏完善的激勵機制,職工吃“大鍋飯”,干多干少一個樣,工作積極性當然提不上來。這兩種視角都不能說有什么錯,但經過30多年的思考和調查,《昭和解體》提供了第三個觀察視角:工會視角。工作積極性不高,是國鐵工會乃至日本左翼開展“守法斗爭”的一種手段。
電影《秒速五厘米》。
何謂“守法斗爭”?這要說到其反義詞:“違法斗爭”。二戰后,駐日美軍為了壓制日本左翼思潮,宣布禁止日本國鐵、日本郵政、日本電信電話等國企職員擁有罷工權,一旦鐵路職員罷工,就會被當做“違法斗爭”予以處罰。為了避免違法,國鐵工會改變策略,組織職工實施層層加碼的“守法斗爭”:比如某一段鐵路線的規定時速是70-90公里,那么國鐵一定要按70公里開行,哪怕要晚點了,也不能超出;比如司機看到前方鐵路線上有一只鳥落下,就立刻停車,并聲稱“前方遇到障礙物”或“前方感覺到有危險”,鳥不飛走就不發車。這當然不能算作過失,最多也就是對規章制度的過度執行。只是,“守法斗爭”多了,就容易導致列車大面積晚點,國鐵效率低下的印象也由此誕生;但與此同時,“守法斗爭”又確實好用,能夠逼迫日本國鐵乃至政府坐到談判桌前,聆聽工會的意見。
翻閱整本《昭和解體》,作者關注的重點不是高官名人的一舉一動,而是每一次勞資談判當事人的人生經歷與性格。作為日本史研習者,經常能從中發現一些有趣的勾連。比如主持1968年“現場協議制度”談判的工會代表細井宗一,聽來毫無名氣,但他早年參軍時,照顧過一位同年出生的同鄉部下,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兩人雖然分屬左右翼不同政黨,但田中角榮對他始終禮敬三分。再比如主持1971年“丸生運動”的國鐵總裁磯崎叡,出身海軍軍官家庭,是一位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國鐵王子”,而他的親戚名單里也有一位以弘揚日本傳統著稱的作家三島由紀夫。
山田洋次導演作品《家族》。
作者不厭其煩地介紹了勞資雙方每一位重要人物的出身和經歷,讓人更能理解了重要歷史關頭的選擇。細井宗一曾作為俘虜在蘇聯生活多年,經歷過蘇聯的改造教育,學得一口流利的俄語,那么他回國后領導左翼工人運動也就很容易理解。磯崎叡出身名門,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后立即分配到日本鐵道省(相當于鐵道部)工作,后來又在日本國鐵工作,對于日本傳統體制、對于國鐵都有著相當強的歸屬感和榮譽感。了解這些,再看到他向職工喊出“你們首先是國鐵職員,然后才是工會成員”時,一個身居高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國鐵官僚形象才能頓時生動起來。
如此才能明白,日本國鐵的衰敗并不是單純的經濟學問題,更涉及到復雜的勞資糾紛和政治角力。從1964年日本國鐵首次出現經營虧損以后,日本政商學各界多次探討重整國鐵的方式方法,也推出一系列改革舉措,但無一例外遭到工會的抵制,最終淹沒在勞資雙方無休無止的爭斗中,乃至成為日本左右翼政黨的博弈工具。
列車頻繁晚點,乘客出行不便,日本國民的生活長年累月受到勞資糾紛影響,自然會對國鐵工會產生隔閡與不理解。對于國鐵工會而言,“守法斗爭”是實現社會運動、保障左翼政黨組織能力的必要途徑;但對于乘客來說,國鐵職工端著“鐵飯碗”,卻不提供優質服務,自然選擇開行穩定、準點率高、服務好的民營鐵路公司(民鐵)列車,造成國鐵收入進一步降低。
收入下降,勞資糾紛不斷,民怨沸騰。到1980年前后,日本國鐵總負債已經突破10萬億日元,沒有任何好轉跡象,日本各界都非常疑惑:同樣是鐵路公司,為什么國鐵就拼不過民鐵呢?
為什么國鐵比不過民鐵?
想要更加流暢地閱讀《昭和解體》,其實需要了解一些昭和時代日本的“冷知識”。比如,日本國鐵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企業,而是日本國會在1948年專門頒布《日本國有鐵道法》成立的“公共企業”。
一個是企業、一個是公共企業,僅僅多了兩個字,但底層邏輯卻迥然不同:對于民鐵,只要日常行為規范符合公司法、合同法等各項商法規定,那么“法無禁止均可行”。但對于國鐵,其經營范圍、工作和財務計劃、車票價格、職工權利全部由國會和政府規定好了,“法無授權即禁止”。換言之,日本國鐵從根基上并沒有“企業待遇”,而是披著企業頭銜的政府機構。
電影《新世紀福音戰士:終》。
這有什么區別呢?首先就是鐵路企業的經營范圍。一般來說,鐵路運輸本身的盈利能力很有限,但由于鐵路把握著豐富密集的人流,鐵路公司可以依托車站建設百貨大樓和寫字樓、在車站附近開發房地產,將人流轉化為現金流。為了吸引客流,鐵路公司甚至可以人為創造旅游景點。早從二戰前,阪急鐵路公司社長小林一三就沿著鐵路線興建了歌舞劇表演場地“寶塚”與棒球場“甲子園”,兩者在藝術和體育界的名氣都超過了鐵路本身,成為日本現代文化的組成部分。二戰后,以東京為中心的東急、東武、西武、小田急等民鐵公司都依托鐵路線建起了囊括房地產、百貨大樓、酒店、旅游景點的龐大商業帝國,民鐵一時間成為時尚和繁華的代名詞。
但日本國鐵卻沒有這種可能性。《日本國有鐵道法》第三條明確規定,國鐵的經營范圍只能是“鐵路運輸”、“鐵路相關的聯絡船、汽車運輸”、“在鐵路用地建設石油管道”三項。“法無授權即禁止”,日本國鐵就沒有搞副業的可能性,即便有閑置土地也無法進行商業化開發,更不要說開發百貨大樓或旅游景點了。
如果說日本國鐵只是被限制了經營范圍,那可能也就是少了些利潤,不至于嚴重虧損。對日本國鐵形成致命一擊的,是政治家熱衷的“我田引鐵”行動。
電影《言葉之庭》。
由于日本明治維新改革存在許多封建殘余,日本各地均有著屬于本地的“名門望族”,誕生了許多“世襲政治家”,比如山口縣的安倍家、廣島縣的岸田家,均是從明治時代延續至今的政治世家。為了籌集選票,維護自己的“地盤”,政治家經常會要求中央政府給本地區提供基建支持,其中最常見的一項就是為本地引入鐵路線、設立鐵路車站,這種現象就叫做“我田引鐵”(為我的地盤引入鐵路)。
由于日本國鐵屬于行政機構的一部分,鐵路建設計劃由政府決定,所以國鐵對于紛至沓來的建設要求只能全盤接受。建成以后,政治家得了選票,當地老百姓出行便捷,官僚集團有了成績,大家都很滿意,但巨額的建設負債和利息就全部交給日本國鐵承擔。考慮到不少鐵路線使用率很低,只是當地政治家博取選票的政績工程,那么運營負債自然就進一步壓給了國鐵。
由于日本是第一個建設高鐵(新干線)的國家,所以許多人認為,日本國鐵建設虧損的主要來源是高鐵建設,但實際數據并不支撐這種看法。以1975年建設數據為例,“我田引鐵”相關的地方交通線建設投資為364億日元,超出山陽新干線等大都市線建設投資近30億日元。以1983年經營數據為例,地方交通線出現了4700億日元的財務虧損,占據日本國鐵全部虧損額的三分之一,然而其運輸量只占了國鐵運輸總量的4.3%。
電影《你的名字》。
很明顯,日本國鐵雖然叫做“公共企業”,要平衡公益性與盈利性兩個原則,但從實際來看,日本政、商、工會各界并不希望國鐵盈利太多。細井宗一也認為:“國鐵這種單位,虧損太大很棘手,但也不能有太多盈利。為了保證票價及運費廉價適中,最好是不賠不賺或略有虧損……這對于確保國之經濟是有必要的”(1979年7月《朝日新聞》)。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結果就是日本國鐵的負債逐漸堆積,到1986年國鐵解體前,日本國鐵總負債已達到37.1萬億日元,成為了天文數字。
認識到問題的根源,考慮到勞資關系的復雜性,日本政府最終做出兩項決定:一是讓日本國鐵按照民鐵的方式進行改革,這被稱為“民營化”;二是將日本國鐵按照區域解體為區域性公司,破壞鐵路工會組織的完整性,這便是“分割”。經歷數年的立法程序,1987年4月,日本國鐵的“分割民營化”宣告完成。
日本的國鐵改革究竟解決了什么問題?
為撰寫《昭和解體》,作者牧久廣泛采訪各界人士,獲得翔實的一手史料和當事人證詞。在海量文件的堆砌下,牧久抽絲剝繭,勾勒出勞資糾紛的主線,細致描繪了日本國鐵改革的具體過程,從決策者到工會領導、從官僚到一線職工,每個人都生動鮮活,讀來身臨其境,仿佛史詩。但筆者卻關注到,在寫完國鐵解體的全過程以后,本書的后記并不完全是一種完工收攤的喜悅,更有一種悲憫與悵惘。
畢竟,從勞資關系和政治斗爭的視角,一定會產生疑問:既然國鐵工會的要求是擁有合法罷工權,那么滿足了他們,是否就能避免“守法斗爭”呢?既然國鐵衰敗的原因是經營范圍狹窄,那么允許其多元化經營不就行了?為什么一定要把國鐵從一個全國性企業,拆解為數個區域性企業呢?
電影《鐵道:家色》。
這些問題,當時的日本人也想過。上世紀80年代日本政府宣布要拆分日本國鐵時,國鐵總裁仁杉巖等人在鐵路工會的反抗下,起草了另一份折中的改革方案,那就是保留國鐵的基本架構,推行循序漸進的民營化改革。只是,這份折中方案還沒來得及討論,仁杉巖等所謂“國體護持派”就被一紙命令免去職務。
國鐵問題看似是經濟問題,但實際上又不這么簡單。看完全書就會發現,國鐵官僚與國鐵工會的斗爭其實是日本二戰后“昭和時代”的縮影,無論雙方初心如何,進入到角力場,就會迅速變成左翼社會運動與保守黨政府長期執政的矛盾。牧久最終提到,決定拆解國鐵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其目標是擊潰“國勞(鐵路工會之一)、總評(日本最大的工會組織)和社會黨”。換言之,國鐵改革過程不僅是經濟體制大調整,也是冷戰時代日本左右之爭的天王山之戰和謝幕演出。就在國鐵解體后,貫徹二戰后昭和時代的左右之爭也就成了無源之水,社會黨在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逐漸崩潰,從占據國會三分之一席位的最大左翼政黨,變成只有兩三個席位的末位小黨;而傳統保守黨派自民黨卻開始吸收大量社會黨原本的政策主張,走向更加折中的政策路線。
正因為上世紀80年代的政治斗爭原因,國鐵解體全過程顯得十分倉促,用牧久的話說,對于新成立的7家JR企業,國鐵解體無異于帶著無數經營課題上路的“甩客發車”。三十年過去了,固然有4家經營良好的JR企業上市,但另外3家JR企業卻因為地方經濟衰退和日本全國性的高齡少子化而難有佳績。越想提升經營效益,就越要砍掉深入鄉間的虧損線路;而砍得越多,農村人口就會越少,最終呈現出大城市“一極化”的不平衡發展。
更麻煩的是日本國鐵債務“灰犀牛”。1986年國鐵欠下的37.1萬億長期債務,日本政府決定承擔25.4萬億日元,并通過出售國鐵土地償還。彼時正值泡沫經濟時期,政府覺得靠賣地怎么也能還上,結果在昭和時代結束后,日本旋即落入“失去的十年”乃至二十年、三十年,土地價格暴跌。到2019年日本改元令和的當年,原屬于國鐵的經營性土地全部售罄,但日本政府承擔的國鐵債務依然高達16萬億。這些昭和時代的鐵路建設債務不再與鐵路運輸收入掛鉤,而是全部列支于中央財政一般公共預算中,由令和時代日本國民的稅金償還。
作者/蕭西之水編輯/袁春希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