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是值得被捍衛的,正因為有人類原生的恐懼,人才不會淪為野蠻的殺戮機器,希望才能夠得以留存。” 作家鄧一光在《人,或所有的士兵》中的寫作重新審視了人類與生俱來的榮耀和弱點,捍衛了人類的恐懼權利,捍衛了彌足珍貴的個人立場,展現出了一位小說家深厚的人文關懷。
《人,或所有的士兵》借助第二次世界大戰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以七十七萬字的篇幅記敘了中國現代史中早期知識分子與民族,國家和命運同擔的可歌可泣的故事。有評論稱,《人,或所有的士兵》所呈現的浩瀚之廣,可以視為托爾斯泰文學巨著《戰爭與和平》在二十一世紀中國的回聲。
這部長篇小說曾在2019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當年即入選了多種文學專業榜單,受到了文學界的廣泛關注和肯定。經過三年的沉淀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四川人民出版社合作再次出版這本書,讓好書抵達更多的讀者。本期不如一見,搜狐文化對話作家鄧一光,共話本書的創作歷程與思考,了解他如何以戰爭為尺度,書寫文明的沖突與人的成長。
由這本書的標題《人,或所有的士兵》,可以看出其側重。這一次,鄧一光就是想寫人,“寫人如何有尊嚴地活著,探究一個人為什么活著,對人進行靈魂拷問,包括人性的弱點”。這個故事不僅關于戰爭,還有關于一個人的成長,一代知識分子的成長,文明的沖突,情感的糾葛。當事人或是我們都會在這樣的關系里面有所博弈、沖突、增長、撕裂。所以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我們作為人,其實都處在一些形式的戰場上,這里的士兵是一個廣義的概念。
主人公是構成故事的一個非常核心的載體,他是歷史上很多人的綜合體,經過作家形象化、典型化后有了郁漱石這個人物。在創作過程中,他首先置身于那個時代的環境,同時盡可能地理解在這個時代中這樣的知識分子、個體生命,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所遭遇到的那些自身內部的成長過程,以及周邊環境對他們成長所影響的那些歷程。“當你進入了他的生命成長,就容易去寫出一代知識分子或生命個體的遭遇。”
寫作的一個困難的地方在于:我們不是歷史中人,卻要做歷史中人。最早,鄧一光對這段歷史不太熟悉。他認為,人類文明對于個體生命來說是斷裂的,但當我們去理解人類文明的時候,又不能讓它斷裂,所以需要去了解歷史。
他讀了很多這方面的資料,這些資料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當事人寫下的。當時有很多香港的個體生命,他們留下過一些日記,在這場戰爭中,有很多人后來寫下了回憶錄,還有一些史料、檔案。從這些第一手資料進入后,他大體對那個時代發生了什么就有了一些了解。
此外,他還去占有更多的資料,了解歷史形成當時這種情況的原因,比如一些當時的文明、文化沖突、政治、領土、利益沖突……最后導致了戰爭;比如作為個體生命在成長過程中遭遇的一些情感、文化、認知沖突,導致了他成為這樣的人。有所了解后,再通過文學塑造的方式來寫出這樣的人物和故事。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楊慶祥認為,鄧一光用非常極端的存在境遇,來凸顯人性最深刻的靈魂搏斗。《人,或所有的士兵》是戰爭小說,同時也是存在主義的小說,非常極端的存在境遇里的人性最能夠呈現出復雜性。
對于作家鄧一光來說,寫戰爭不是他的目的,寫文明沖突、人的成長過程中的沖突,寫生命自身所遇到的困境,才是他的目的。
他認為,如果要寫一個故事,要在人類文明的尺度上回避開戰爭是非常困難的。戰爭,是一個人類文明沖突到了最高階段不可調和的結果,戰爭本身也是人類發展的一個重要的環節和尺度。把人的故事放在戰爭背景下去展開的時候,容易捕捉到人的精神嬗變。
選擇這一場香港保衛戰,主要是基于人物的考慮。郁漱石出生在上個世紀初,在上個世紀出去求學,離開家庭,走出族群,東渡日本,再去了美國,回到香港。那時上個世紀 30 年代到 40 年代,正好是中國人開始睜眼看世界的時候,也正好是整個世界沖突性非常大的時候。香港是太平洋戰爭中第一座淪陷的城市,這場戰役不是非常大,但它具有一個劃時代的意義。
過去,鄧一光寫了很多生而為人,在生活中不妥協,在命運中努力的人物。他覺得這不是他領悟、理解和觀察到的人的全部。他希望把人放在一個困境中,人的困境有很多種,有一個共性的困境叫囚禁。
他談到,囚禁是我們人生的一個非常大的困境。舉例來說,比如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會覺得自己不漂亮,這是囚禁在相貌選擇中;我們感覺沒有力量,囚禁在想獲得力量而不得的困惑中;我們囚禁在一些看上去所有條件都有,但“那不是我所需要的”一種生活環境中;我們囚禁在想去某些地方或者想做某些事情而不得的困境中。所以他覺得囚禁是一個母題,它是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事情,如果要把它形象化地表現出來,就必須要有一個方式,或者要給人物設置一個環境,在這個環境中,戰俘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這便是主人公定位為戰俘的原因。
他理解的戰俘,不僅有對人心、還有對人的理由的一種質疑。一戰之后,出現了很多戰俘,人們是很困惑的。他認為,(囚禁)不僅是在殺死人的身體,可能是在對自身之所以為人所有的合法性、正義性、正當性,做出一種精神的或者倫理的破壞。
《人,或所有的士兵》并不正面描寫戰爭,而是從郁漱石戰后被軍事法庭審判寫起,巧妙地以法庭的陳述、調查、舉證、公訴記錄等形式搭建起作品框架。這是由于作者認為“當你開始講一個自己都沒有經歷過、完全靠文獻去回到那個時代的故事,首先你要確信它。”他看了很多當時人的講話,聽了一些錄音,還有大量的照片和紀錄片。在這些過程中,他發現視角是很重要的,由誰講、哪些人講,這是關鍵的。如果完全采取讓主人公自己去講的方式,作為個人是成立的,但客觀性未必就被承認。而他太希望這段歷史不被掩埋掉,希望讀者關注到它。
在他看來,要讓讀者相信,第一個方式就是盡量客觀地、盡量權威性地使用一些文獻,這些文獻的使用必須是故事化的、文學化的。
第二,要出現一個結構性的講述,它不再是由某一個人來講,甚至不再是文學中、小說中經常使用的那種上帝視角,而是由十個人來講述,這十個人都和主人公有關系,且是不同的關系。
在這部小說中,人是最重要的,有戰爭漩渦里的人,也有稍縱即逝的人。小說中出現了蕭紅、許地山等人的香港生活印跡。鄧一光觀察到,不管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偉大的、渺小的,光彩的或者暗淡的。回過頭去看的時候,我們可能會注意他愿意被人們注意到的一面。但是再回過頭來,把他作為一個生命來看,他身上有大量被我們忽略掉的東西,比如那些寂寞孤獨的、不在公眾場合表現出來的。
因為往往這些歷史人物是被提煉出來的,當把這樣的人物放在一個日常生活中的時候,他就提供出不同于一個特殊人物的光彩了。同時,在那個中國人睜眼看世界的年代,他們有民族的切身之痛,他們希望這個國家富強、美好。這里的每一個人自覺或不自覺地都在參與國民性的建構,所以他們也構成了一段成長發展的文明歲月。
在此前的新書活動中,鄧一光曾說,“任何美化都是背叛,所有生存皆為僥幸”。當再次談到書中“郁漱石之死”這個結尾的設定,他坦言,其實一個作家不一定能完全主宰人物,當人物活過來的時候,只能陪著他走。在這個小說的第一稿,其實沒有最后的這封遺書,主人公就是死了。但是他告訴責編,這個故事是沒有結束的。直到一兩個月之后有一天他突然就知道了,主人公還要去跟母親有一個交代。
他提到當時說“任何美化都是背叛,所有生存皆為僥幸”這句話是有背景的,如果在無礙大事的時候,這句話過于緊張,過于矯正。而在這樣一個故事之下,他覺得可貴的不是呈現人的力量,人有多么的了不起。“作為生命,人這個種群很了不起,但也不能說幾千年的人類文化,它那么燦爛,就是全部的勝利。我們在說人的勝利的時候,更要有一些警惕,應該看到我們身上還有一些軟弱的,甚至膽怯的、恐懼的(一面),它們的重要性。它們不一定會幫助我們上升,不一定會幫助我們成就什么,但它會保護住我們那顆完整的、豐富的內心,讓我們的情感完整。”
訪談中,鄧一光提到了對于恐懼的理解是因人而異的。原始的恐懼大多來自環境,而現在的恐懼好多是來自于自己的內心了。尤其是內心有敬畏、非常敏感、對外界有著虔誠或悲憫的關注的那些人,一些將人類和自己放在等同的條件之下,將千里之外的一顆落葉看成自己的那些知識分子,他們對恐懼的理解,好多是來自于自身,他覺得這里已經有了一個我們對恐懼的現代性理解。
鄧一光曾說:“我想關注人性中另外一些側面,比如一些脆弱和隱秘的內容,想知道它們在故事中會呈現出怎樣的光芒。”他認為人類文明的幾個主要方面,不管是宗教、哲學、文學,它們其實都在解釋人性。因為了解自己是最不容易的,我們用不同的方式對自我關注、關照,對自我進行剖析和認知,以便做一個更值得的生命。這是我們對人性最基本的態度,至于手段、認知方式,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在本書研討會上,談及自己的文學觀時,鄧一光表示:“我時常詢問自己幾個問題:是否能夠在寫作中同時關注到歷史、當下和未來這三個向度?自己的寫作是否能夠承受住時間和文明的審視和批判?我的寫作是否能在更為廣闊的疆域中與世界構成有效的對話關系?”正因作家對自身的文學視野有著這樣的審視,作品《人,或所有的士兵》也勢必能夠經住時間的考驗。
文/劉奇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