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50歲的單親母親王婕人生中只剩下一件事,盼兩個孩子回國。
這個貴州省畢節市納雍縣的貧困家庭里,兄弟倆是同母異父:大兒子29歲,父親在他2歲時因車禍去世,已經困在緬北一年多;小兒子22歲,父親在他10歲時因販毒坐牢,為了救哥哥,據母親估算,大概是半年前,也奔赴緬甸,如今已近四個月沒有任何消息。
據澎湃新聞報道,自2015年以來,中國與柬埔寨等國聯合打擊下,數十萬電詐人員從柬埔寨等地涌向緬北。如今緬北電詐園區林立,而園區背后都有當地民族武裝力量占干股。
某種意義上,畢節兩兄弟的經歷也是“電詐”產業底層的縮影。公開報道的涉詐案例里,身陷緬甸的年輕人有一些共同特點:多為底層出身,低齡、低學歷、低收入,出身以云貴川等經濟欠發達地區居多。
生活搓磨下失去了兩個兒子,痛苦已經將王婕吞噬。她幾乎全程哭泣著,講述了這一年多的經歷:
文|周航 編輯|王一然
老大
前幾天,大兒子跟我說,公司又準備把他轉賣了。我只能安慰說,被賣也沒辦法,有可能被轉賣是件好事,叫他在里面乖乖聽話,保命要緊。
電話(語音)里我不敢哭,掛了電話以后我才哭。我兒子從小就特別懂事,我要在他面前哭的話,他在那邊壓力會更大,會更擔心我。
他已經被轉賣了2次了。去年10月,代理(注:“電詐”產業鏈中專門招攬國內人員到緬甸的角色)帶他們十幾個人,要轉賣到另外一家公司,被老板發現了,用槍抵著他們,逼他們簽合同,如果不簽,就把他們轉賣到礦山上。身份證、手機、手機卡全部給沒收了。
合同內容大概是欠公司30萬塊,一年之內必須給他們公司“騙”50萬,一年以后放人,還要家里面拿30萬塊。現在也是這樣,想回來的話,給他們30萬塊,他們把我兒子送到口岸上。
我真的不知道從哪里弄30萬。就是因為沒有錢給我做手術,大兒子才去掙錢。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年遇到這么多事。我大兒子說,如果不是后來又在北京打工斷了肋骨、他爸爸遷墳,他也不會想到走那里去。
前年,廚房燈頭線斷了,我大兒子去接,從椅子上摔下來了,我護著他,他倒在我的手上。后來在縣醫院,我只診斷出手肘線性骨裂,肩胛骨骨折沒檢查出來,回來三個月,我手一直疼,疼到端不起飯碗,吃飯都是腦袋湊下去吃。現在,我的左手還一直疼,沒有力,洗衣服只能左手拉著,右手去搓,夏天能擰多少擰多少,冬天就全靠洗衣機。
前年我存了幾萬塊,2021年治手,后來又做子宮肌瘤手術,全花光了。現在我的左手肘還要做骨囊腫手術,幾萬塊錢,因為沒錢一直沒去做。
我兒子今年29歲,還沒結婚。之前在我們縣里跑快遞,一個月掙個兩千塊錢,談了個女朋友,兩個人掙的還不夠花的,欠了幾萬塊,后來去北京安裝光纖,賺的錢把債還了。
去年春節他跟我說,一直這樣打工,打到最后,什么錢都沒存,想去學做一點生意。他不是那么貪心的人,跟我說去外面打漁,掙個十來萬,給我的手傷做手術,等回來過春節,再去找專門安葬墳的先生,研究他爸爸遷墳的事情,遷墳也要花好幾萬。
去年7月25日,黔南州一個姓劉的人,叫我兒子跟他去緬甸做水果生意。剛開始我兒子不敢告訴我,跟我說去浙江打漁。
7月28日,兒子用一個緬甸號碼給我打了電話,當時嚇了我一跳,我說你怎么跑到緬甸去了,我擔心他去販毒,特地囑咐他,雖然我們家條件差,但是你千萬不能做違法的事。
他說媽你不用擔心,我朋友在這邊已經做了四五年的水果生意,其實那時候他就被賣到電詐公司。9月8號那天,我兒子就把所有的真相告訴我。他發消息跟我說,這就是詐騙,兒子做不了,兒子不會騙人。
一起去的還有我兒子朋友,也是(畢節)納雍縣的。他們先去了昆明,再坐車到西雙版納口岸,從那里走了不知道多久,又餓又渴又累,姓劉的說出去找車,走沒多久,就有幾個攜著槍,把他們給圍起來。
我的孩子我最清楚,要是知道搞詐騙,他是不會去的。他是我一個人帶大的,2歲的時候,孩子父親因為車禍去世了。他性格像女孩一樣,很溫和,很愛干凈,六七歲的時候他就學會炒怪嚕飯,在家里基本都是他做飯、洗衣、拖地。
他說,如果我還能活著回來,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在家找點事做,就在身邊好好孝順你。
一開始他不讓我報警,說如果讓公司發現要被打死,但我還是執意去了。孩子回不來了,我必須做點什么,我第一個想的就是報警,連飯都沒吃,就到附近的派出所報警。
兄弟
小兒子是什么時候去的緬甸,我一無所知,這邊派出所查不到他的車票信息。
現在想,他應該是今年春節就被騙過去了。我叫他回來跟我過春節,他說媽我不回來了,說春節有加班費,再做一段時間等夠你做手術的錢,我就回來了,陪著你去做手術。
3月份的時候,我就懷疑我小兒子被騙過去,但是他不敢告訴我。他一直說,自己很安全,也沒有事,也沒在緬甸那邊。
小兒子是2000年出生的。之前我在鎮政府的廣播站做播音員,因為超生被開除了。2010年,我跟第二任丈夫離婚了,兩年后他因為販毒被抓了,所以小兒子也是我一個人帶大。
小兒子跟大兒子性格完全相反。他從小脾氣很暴躁,服軟不服硬,我要是語氣不好,他馬上就發脾氣了,會摔東西。但是他膽子特別小,叫他一個人到貴陽市他都不敢去,他出去打工,必須要有熟人跟他一塊。有一年他去浙江幾個月,刮臺風倉庫全給淹了,他沒見過臺風,過后就回來了,說有臺風不安全。
兄弟倆感情很好。有時候小兒子不敢跟我要錢,就找他哥要錢,他哥就算借錢都給他,說怕他在外面餓了、冷了。小兒子11歲的時候,我去貴陽打工,那時候大兒子17歲,在KTV上班,晚上就帶著我小兒子去,時間差不多了送我小兒子回來休息,他又回去接著上班。
因為小兒子脾氣怪,后來我哪里都不敢去,就在我們縣城一直做臨時工,超市去過,銷售做過,賣賣電視。我們這里工資一直很低,現在縣城普通工作也就月薪兩千塊錢,一天12小時,一個月休息兩天。
當時我小兒子一直問我,他哥在哪里,我怕他犯糊涂,不敢告訴他大兒子被賣去緬甸了。(去年)10月份我才告訴他,哥哥被騙去緬甸了,但沒告訴他具體地點。
直到今年4月15號那天晚上,我小兒子才告訴我:他在短視頻里刷到愛心人士幫忙解救在緬甸的人,他一直求他們救救大兒子。后來聯系上一個蛇頭,人家跟他說大兒子在妙瓦底(注:緬甸東部克倫邦下轄鎮),要他本人去接,他就去了,當時就進了電詐園區。
之前反詐聯盟的志愿者幫我發尋人啟事,找到了他的具體位置。后來我找到一個重慶的中間人,他幫忙贖回來過很多孩子,他幫我問那邊園區物業,說是要33萬塊才會放人。
(注:該反詐聯盟是一個民間組織,志愿者Stacy表示,之前發布過王婕次子的尋人啟事,通過網友幫忙找到了位置。)
小兒子沒告訴過我自己被打,但是4月27日,他給女朋友發了一張照片,屁股上紫一塊青一塊,然后馬上撤回了,我打電話給他女朋友才告訴我這些。
5月份的時候,他又被轉賣去了邦康(注:緬甸北部撣邦第二特區佤邦首府)。現在他已經近四個月沒有任何消息了,我不知道他具體在哪。這次尋人啟事發出去好幾天了,也沒有消息。
我現在每天都喝藥酒。有時候一天吃一頓,有時候一頓也不吃,借酒澆愁。有一次,我姐姐和妹妹來看我,一直敲了半個多小時門,我才清醒過來去開門。
整天渾渾噩噩的,真的,我覺得就跟行尸走肉沒什么區別,心思都在兩個孩子身上,他們要是回不來,我也活不下去。作為父母,所有的希望都是孩子,沒有了孩子還有什么意義?
這一年多,除了出去找人給兩個孩子辦事,我一直都在家,去哪隨時隨地心里牽掛的都是兩個孩子,沒有心情。
我姐姐和妹妹特別生氣,就罵我,說你要出什么事兩個孩子怎么辦?現在你是他們唯一的依靠,你至少好好活著,給兩個孩子希望。
我鼓勵自己,必須得撐著等到孩子們回來。每天無論怎么難過,我也要吃一點東西,當藥吃,有時候炒個菜,不想動的時候就白糖拌飯。
每天走到廚房里面,看到我大兒子買的一堆佐料,心里就特別難受。他臨走時買了幾十樣,我只知道八角、茴香這些,很多不知道,他說媽你身體不好,燉湯的時候就把這些放了,湯要好喝一點。這些佐料,我用一次就想一次(兒子)。
一個母親的努力
我知道兩個孩子現在都在佤邦,后來在受害者群聽很多人說,我才知道有谷歌地圖,國內的騰訊地圖是不顯示國外(指緬北詳細地理位置信息)的。包括像“代理”,我以前不知道什么意思,在群里才知道專門有這樣一群人。
群里面很多家長說,孩子都是被代理發的“高薪”招聘騙過去的,什么做司機,一個月八千。
(注:據三聯生活周刊報道,多次參與解救的當地人士表示,大部分偷渡去緬甸的人知道是去做詐騙,也有是被騙去的。)
我兒子一開始在S公司,我找到在那里做生意的同鄉,人家開了一百六七十公里,去他公司樓底下,幫忙拍了照片和錄像給我,(同鄉說)當地人都不知道這里是電詐公司。
公安說要我兒子的QQ號定位,但我兒子看到他們QQ空間有穿制服的照片,說媽我不敢加,被公司發現的話要被打死。
后面有一次,公安用QQ跟我兒子聯系,那個QQ是我兒子和朋友共用的,朋友通過后還回了消息,當天就被公司發現了,老板很生氣,七八個人用繩子把我兒子和他朋友捆起來用電棍打,轉賣到了H公司。
那幾天我兒子說,照鏡子他都認不出自己來了,說解小便都是血,走路都用手抱著肚子,去醫院檢查四根肋骨骨折。這些是他在一個軟件上給女朋友發消息,他女朋友轉發給我的。
我兒子剛去的幾個月,手機還沒被收,每天吃飯的時候還能用。去年10月手機被收了,只能用工作機,上班時間偷偷給我發消息或者打語音,有時候一天一個,有時候隔幾天。用過很多軟件,語音都很短,幾分鐘就掛了。
那邊背景很吵鬧,有時候還能聽到音樂聲,他用跟客戶說話的口吻跟我說,我一聽就明白了,我把我這邊知道的給他說了以后,他就說行,你忙,就掛了。有時候他發地址,六樓就說個牛(六),我就明白了。
為了兩個兒子的事,我去信訪局見過縣長,找過省里的外事辦。也去過北京,公安部接待了我,我把材料送上去,他們說報給國際刑警合作組織。聽說重慶有個人幫忙賠(贖)回來不少孩子,我專門去重慶找他,他回了廣西老家,我又去了廣西,這個人幫我聯系到了小兒子的園區,還是說要30萬。
8月25日,反詐聯盟的志愿者幫我聯系到緬甸當地公安,他們去公司找到了我大兒子,然后拍視頻問他,有沒有被打什么,我兒子說沒有,他們把視頻發給我了,他什么都不敢說。
(注:王婕提供了這段長約30秒的視頻,內容為她大兒子脫去上衣,身上沒有被打痕跡,回答“有沒有被打時”,他說:“沒有”。王婕則表示,兒子之前傳回的信息說被電棍打斷肋骨,這在視頻上體現不出來。)
那邊現在說的還是賠付。我說我只能拿出10萬塊錢,大兒子出事后,我就找過他兩個伯父,他們都是農村的,最多就能湊出來這些。
我現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每天都生活在絕望里。前幾天看到四國聯合行動要打擊電詐,突然覺得有希望了,但是后來看著受害者群里他們聊天,說賠付什么的,心情一下又變得沉重了。
在父母心里,不管他們犯了多大的錯,永遠都是我的孩子。我就是死了,也要拼命把孩子解救回來,因為他們比我的命重要。
(注:據新京報報道,王婕大兒子的協查函已經由貴州省公安廳下發至其離境的點位西雙版納,再由西雙版納發到中國駐緬甸大使館。王女士小兒子的協查函正在辦理中。
納雍縣公安局辦案民警向新京報表示,涉詐人員回國后,要看他們在緬甸的實質性工作狀態,“看他有沒有實質性的業績,如果他確確實實是被騙的,那就看他能不能提供一些線索,這都會量情而來的。到時候他回來,還要跟他了解具體的情況。”)
(圖片均由講述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