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6日，江蘇省宿遷經濟開發區，工人在建設廠房。 （人民視覺/圖）

卸任宿遷市委書記兩個月后，2011年6月，張新實對媒體講述過他的“宿遷經驗”：“省里的領導曾說，過去他們都不敢來宿遷，來了就喊困難、訴苦要錢，而現在干部精神狀態不一樣了，都在忙著抓工業、上項目、談招商。省里評價宿遷的干部就是‘虎狼之師’。”

彼時的張新實已調任江蘇省交通控股有限公司黨委書記。出生于1951年的張新實少年家貧，高中畢業后進入南京化工公司，從學徒工一步步成長為廠辦副主任，又先后調入南京市委、江蘇省委工作。

45歲那年，正處級干部張新實到宿遷工作，50歲時任代市長，此后相繼任市長、市委書記。

在張新實任市委書記期間，江蘇最年輕的地級市宿遷經濟總量一舉突破1000億元大關，他也在媒體上驕傲地宣稱宿遷實現了跨越式發展。張新實本人也因常年發表博客、力推全民招商政策而被外界冠以“博客書記”“招商書記”的名號。

政績為他贏得官聲。但大城建、大招商背景下催生的一大批政府工程項目中，張新實的妻子周某與商人來往頻繁，被各路商人稱為“大姐”，承攬政府工程無往不利。

南方周末記者從權威渠道獲悉，張新實將周某介紹給當地一家大型企業。上級紀委監委下沉至該企業開展了長達數月的調查，對一位前高管采取了留置措施，周某涉案，也被留置，隨后，張新實與其子進入上級視野。

2022年9月23日，據江蘇省紀委監委消息，已經退休八年的張新實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江蘇省紀委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作為一名退休八年的廳級干部，張新實的落馬還是引起了社會的高度關注。2015年3月，他的前任、宿遷市委原書記仇和落馬，2018年11月，他的繼任者繆瑞林落馬。

至此，宿遷建市26年來，已有三任市委書記落馬，且是連續三任。

從平民子弟到副市長

1996年年底，時任江蘇省生產調度辦公室副主任（正處級）的張新實接到調令，去宿遷市籌建領導小組報到，暫時在領導小組工業交通辦公室工作。

位于江蘇省西北部的宿遷原為縣級市，改設為地級市后是江蘇省最年輕的地級市。

時年45歲的張新實很快引起籌建領導小組另一位干部的注意。這位干部也從江蘇一家省直機關選派而來，后來一直在宿遷市政府工作。他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張新實是南京人，初到宿遷時不太適應當地的飲食口味，“但是他一點都不表現出來，散了場自己再弄一點他能吃的填飽肚子”。

籌建領導小組的成員大多是各地和省直機關選派的，天南海北。這位干部說，“張新實在工業交通辦公室，有做生意的想請他吃飯，都不知道選什么口味的飯店。”

除了生活習慣，張新實出色的學習能力也給這位老干部留下深刻印象。比如，初到宿遷的張新實對當地傳統的蠶絲行業并不熟悉，但他在工作之余翻看資料，不僅快速了解了當地產業的特點，甚至還在一次談話中準確報出了使用的主要加工設備的環境參數。

相互熟悉以后，他和張新實聊到過這個問題。張新實解釋說，他的遺憾之一是沒讀過大學，因而在工作中，尤其是需要記憶的內容，他都特別上心，以免被人議論能力不足。

通過交流，這位老干部了解到，張新實成長于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母親是家庭婦女，父親在國營工廠上班。張新實十歲那年，父親突然去世，兄妹五人和母親相依為命，他讀高中時還要做零工補貼家用。

1970年，19歲的張新實高中畢業后進入南京化工公司做學徒工，一路做到廠辦副主任。1985年，剛脫產三年學習畢業的張新實調離南京化工公司，進入南京市委工業交通部工作。此后，張新實平均不到兩年就調動一次，直至宿遷籌備建立地級市。

在籌建領導小組短暫過渡兩個月后，1996年11月，張新實被任命為宿遷市政府副秘書長兼市計劃委員會主任，一年后升任宿遷市副市長。

前述干部回憶，張新實任副市長不久，一次在宿遷市委參加會議，會后大家到食堂用餐，當時宿遷市委一位主要領導看到張新實后說道，“宿遷的工業底子很薄，全江蘇最窮，你是抓工業的，要多想辦法。”

宿遷并無發展工業的特殊資源稟賦，因此宿遷工業立市的戰略定位一度讓張新實感到苦惱。該干部稱，按照當時流行的做法，非資源、非港口型城市發展工業，無非就是招商引資，但張新實起初有些顧慮，“因為當時的工業，大多數是污染型的。”

不過，隨著當時宿遷下轄沭陽縣高調的招商政策的成功，張新實迅速打消了當初的疑慮。

“話語權”的重要性

宿遷建市時，仇和與張新實同一批被選派至籌建領導小組。在沭陽縣委書記任上獲得突出政績的仇和先是升任宿遷市長，后于2001年起任市委書記，直至2006年1月升任江蘇省副省長。

仇和擔任宿遷市委書記的五年，張新實先后任宿遷市委副書記、代市長、市長，成為仇和重要的政治搭檔。

仇和以激進的改革措施聞名。主政宿遷期間，仇和推出過一系列飽受爭議的政策，包括將公立醫院民營化為核心的醫療體制改革。

宿遷市政府一位退休干部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據他觀察，張新實起初對于仇和改革的力度持保留意見，“他贊同改革，但是對改革的力度、步驟有自己的看法，他不喜歡那種激烈、極端的方式，他更傾向于各方取得一定的共識之后再行動。”

宿遷醫改剛推行時引起多方關注，張新實作為市長開始頻繁面對媒體采訪。出于種種考慮，張新實為宿遷醫改辯護，“有一位外省的記者問，醫療機構的全面民營化、市場化在保障公平時將面對什么問題，他（張新實）可能沒辦法表態，就說交給歷史去檢驗。”

事實上，宿遷醫改在仇和離任后也的確出現了嚴重的后遺癥：在徹底的民營化之后，宿遷又出資興建公立醫院。

但也正是從這些采訪開始，張新實意識到話語權的重要性。一位與他有過交往的媒體人士回憶，“張新實的觀點是，政府做了一件事，可以被解釋出很多含義，既然避免不了被人解讀，為什么不自己來解讀？”

2006年1月，仇和升任江蘇省副省長，張新實接棒任宿遷市委書記。到任半年后，張新實就開通了新浪博客。在其號召下，當天宿遷市19名領導干部開通了個人博客。

但讓人意外的是，剛開始，張新實的博客內容主題相當“日常瑣碎”。比如，他在博客上批評當地干部隨地吐痰、上廁所不沖水、衛生習慣差。

從2006年至2011年2月，張新實的博客更新了737篇文章，目前仍能查閱到的大約有500篇。這些博文的內容大致可以分為民生問題、工作日記、生活感悟、國內外時事議論等方面。

2009年9月，張新實發布的博文名為《拒絕房地產商進村搞開發》，稱“我們要為農民把住這道關，擋住這條線，不能為了快出成果以行政命令搞統一開發，幫助開發商得利，讓農民掏無謂的錢”。

這些博文為張新實贏得官聲，他也在當時的媒體報道中被稱為“博客書記”。

宿遷市宣傳系統一位干部研究過張新實的博客。“其實他的思路仍然是傳統的宣教路線，盡管他自己說開博客的初衷是更好地與市民溝通。”

談起2009年9月的那篇博文，該干部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比如拒絕房地產商進村搞開發，那段時間，他招商過來的房地產商在市區已經為所欲為了，他怎么不提呢？”

客商跑路

無論從哪個角度，仇和在宿遷都留下了鮮明的個人印記。然而，張新實接任宿遷市委書記后屢次在媒體上公開表態，“宿遷沒有后仇和時代”。

事實上，張新實還是延續了仇和主政時期大城建、大招商的施政方針，并發揚光大，力度并不遜色于仇和。

前述宣傳系統干部回憶，張新實任宿遷市委書記不久就召開過一次高規格的會議。會上，除了公檢法機關和紀委，張新實給其他所有機關都提出了招商要求，“經貿委等部門的指標占大頭，和經濟發展基本不沾邊的宣傳部領到的指標是每年1000萬元，和經濟完全沒關系的民族宗教局也有任務指標。”

張新實在會上也表明了他的目的，宿遷作為蘇北落后地區，想快速追趕富裕的蘇南地區，招商引資是一條捷徑。

為了鼓勵各個機關，張新實還在會上主動講起他招商時的經歷，他也曾被拒之門外長達兩小時。

“張新實是和風細雨式的，他說和你一起干，那你就沒辦法不干。”該干部舉了一個例子，有一年到了11月份，幾個機關的招商指標只完成了八成左右，“張新實就說，如果真完不成，我和你們一起扣獎金。”

張新實主政時期，宿遷市招商引資的主要對象仍然是浙江商人。宿遷當地一位商人介紹，2005年，宿遷在浙江舟山舉辦過一場經貿懇談會，大批舟山商人在會后前往宿遷考察，其中就包括水產商人毛偉國。

毛偉國在宿遷投資的大型房地產項目國泰廣場被列為宿遷市重點招商引資項目，毛偉國也將其女毛丹艷帶到了宿遷。

前述宿遷當地商人與張新實、毛丹艷均有交往。據其回憶，國泰廣場在宿遷落地后，毛氏父女迅速成為知名客商，大學畢業沒幾年的毛丹艷青春亮麗，常駕駛一輛紅色跑車出行。

有一次，該商人有事找毛丹艷，毛丹艷表露出想借錢的意思。當時，毛氏父女以項目擴張需要資金周轉為由四處民間借貸。

后據當地官方通報，2009年3月23日下午，因工程隊到國泰廣場索要工程款未果，與管理人員發生糾紛，接管理人員報警后，公安機關趕赴現場處置，國泰廣場董事長毛偉國、執行總裁毛丹艷不在現場，經再三聯系未果，后經公安機關確認，證實兩人已經于3月22日離境。

當地媒體報道稱，“案發當日，市委書記張新實、市長繆瑞林在第一時間明確提出工作要求，安排市分管領導召集相關職能部門召開緊急會議，研究部署處置方案。”

宿遷市政府一位工作人員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毛氏父女出逃前的一年內，宿遷市已經發生過數起客商跑路事件，“張書記（張新實）定性了，只是小問題，不影響宿遷市招商引資的大局。”

他分析，發生引起全國關注的毛氏父女出逃案，一個重要原因是張新實沒有把握好和商人交往的尺度。

商人們的“大姐”

張新實的大城建、大招商政策，換來了宿遷市經濟快速發展的勢頭。

2006年，張新實就任市委書記當年，宿遷市GDP為480.5億元，在江蘇省13個地級市中排名墊底。2011年張新實卸任時，宿遷市GDP已經達到1320.8億元，雖然在江蘇省內排名仍然墊底，但與排在第十二名的連云港市的差距僅為106億元。

這一時期，宿遷快速擴張的城市建設催生出一大批政府招標的大型公共設施建設項目。曾在宿遷承攬過一個大型公園建設項目的商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張新實主政期間，各路商人想承包項目，最有效的渠道之一是找“大姐”，也就是張新實的妻子周某。

從1996年調往宿遷，到2011年從宿遷市委書記任上去職，張新實在宿遷工作了15年。

宿遷市一位副處級干部對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張新實在宿遷工作期間，其妻周某、其子張某并未一同前往，而是留在南京生活。張某成年后，張新實已在宿遷擔任主要領導職務，周某遂經常到宿遷活動，并經常幫助他人承攬宿遷的建設項目。

承攬過公園項目的商人稱，中標后，周某按中標總金額一次性收取5%至15%不等的好處費，可謂無本萬利。

南方周末記者從權威渠道獲悉，張新實曾將周某介紹給當地一家大型企業的主要負責人，周某在南京的主要業務之一就是代理該品牌的產品銷售。后來，也正是這家企業最終導致了張新實的落馬。

2011年4月，60歲的張新實調任江蘇省蘇北發展協調小組副組長、省交通控股有限公司黨委書記。在此之前，礙于主要領導干部直系親屬經商的回避規定，周某名下沒有公司，也未持有任何公司的股份。

2011年11月，周某和其他股東在南京注冊了一家經銷公司。公司簡介顯示，其為江蘇省酒類行業協會常務理事單位，是張新實介紹的企業授權的南京地區規模最大的直供運營商，同時經銷國外紅酒。

工商資料顯示，周某為持股24%的大股東，公司還有其他5名自然人股東。通過交叉持股、相互擔任法定代表人等方式，這些股東成立了多家小額貸款、貿易、資產管理公司。

南方周末記者從權威渠道獲悉，2022年第二季度，上級紀委監委部門下沉至前述企業調查數月，留置了一個曾在該企業擔任主要領導的人員，該人員交代了周某，隨即周某也被留置，張新實與其子張某也被牽出，最終案發。

雖然周某行事相當謹慎，其多家關聯公司均未出現在宿遷市政府項目的招投標文件中，但前述宿遷市副處級干部強調，即便在張新實退居二線之后，周某仍未停止索要宿遷市的政府項目。

他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張新實退休前，曾以蘇北發展協調小組副組長的身份回到宿遷參加一個活動，周某同行，“他們兩口子找到市政府一個領導，問一個裝修工程的招標情況，領導說項目太大他做不了主。”

2014年7月，張新實退休。半年之后，他的老上級仇和在云南省委副書記任上落馬，后獲刑十四年六個月。

2018年11月，張新實的另一位搭檔繆瑞林在江蘇省副省長任上接受紀委監委調查，最終獲刑十年六個月。張新實調離宿遷后，繆瑞林曾接棒擔任宿遷市委書記。

兩位同僚的落馬曾讓張新實心驚膽戰。前述宿遷市老干部稱，有一年春節張新實給他發短信拜年，他問張新實近況如何，張新實回復稱“平安無事，心滿意足”。

但退休8年之后，“意外”還是來臨。

南方周末記者 翟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