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課女老師之死和賽博爆破者之謎

導讀“李大偉”是一位語文老師,學生們都說,他易怒,說話油膩,暴躁時會無止境地拖堂。李大偉的自習課在2022年11月2日晚上七點半開始。這堂線...

“李大偉”是一位語文老師,學生們都說,他易怒,說話油膩,暴躁時會無止境地拖堂。李大偉的自習課在2022年11月2日晚上七點半開始。這堂線上課程有52個學生,其中4個是潛伏其中的“爆破者”。準備狂歡的他們自以為隱藏得極好。

“爆破”一詞的破圈,僅僅是不到12個小時前的事。

一名微博用戶發帖稱,自己的母親、河南新鄭一位歷史老師,多次遭遇陌生人入侵她的網課。入侵者肆意辱罵這位46歲的女老師,并把這個行為稱為“爆破”。最后一堂課后不久,這位名為劉韓博的老師被發現猝死家中,死因是心梗。

爆破者并沒有意識到,李大偉的語文課是專門為他們準備的。11月2日晚的自習中,李大偉以“跟不上教學進度”為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高一課文《記念劉和珍君》。他準備的PPT長達50頁,一個小時后,也沒有下課的意思。

一位把頭像換成電競選手夢淚的爆破者忍不住了。他用急促的語氣念出一長串針對李大偉的侮辱性詞匯,內容涉及性、暴力和李大偉的母親。不久,更多爆破者涌現,他們在屏幕上刷著“李大萎”,用低劣音響放著含混的音樂。半個小時后,他們在屏幕下留下一句“為了正義”,揚長而去。

李大偉其實就是南方周末記者,其余四十多位“學生”只是為了招引爆破者的“群眾演員”。當天中午,南方周末記者通過短視頻平臺,將網課鏈接發給1名爆破者和1個爆破群。夜里,除了爆破者,參與這堂網課的每一個人都被爆破者頂風作案的囂張所深深震撼。

這堂被爆破的課并沒有給策劃者帶來太大打擊。但是,如果“李大偉”真的是一位中年教師,這些辱罵對他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

包括目睹劉韓博被入侵的學生在內,很多人剛開始會認為,爆破只是在玩梗。網課近三年,學生們不知道偷偷在40分鐘的時間里看了多少次手機,一位學生表示,她甚至要關注三四個“科普”博主,以及時學習新梗的含義。

借助互聯網,課堂也去中心化了。從這個意義上看,劉韓博,這位被一些新鄭三中學生視為“講起歷史故事最為精彩”的中年女老師,面對屏幕另一頭的學生,她作為老師的尊嚴也在技術無法監控的角落消解。

2022年9月16日,成都溫江區一位數學老師正在為學生上網課。 (視覺中國/圖)

會講歷史劇的老師

劉韓博就這樣舉著手機度過了三年中大部分網絡習題課。

如果這是一次犯罪行為,那它恐怕將是很難被理解的案件。

一群散落各地的爆破者,連續多次闖入新鄭三中高一每周三、五歷史晚自習課的線上教學會議室。他們播放聒噪的音樂,嘶吼色情的臟話。最終,在經歷10月28日最后一次爆破后,劉韓博缺席了10月30日的歷史課。

劉韓博本該步入一種平靜祥和的中年生活。她在武漢一所師范類院校度過了自己的大學時光。畢業后,前往河南一所鄉鎮學校當了十年語文老師,后來經過考試選拔進入新鄭三中。她有一對雙胞胎女兒,丈夫近幾年在離家一個半小時的鄭州上班。

她對教育抱有信念感。有人曾告訴她的女兒劉媛媛,劉老師剛參加工作時,遇上家境困難的學生,會力所能及地資助他們的學業。一些2020屆的學生視劉韓博為最親密的老師,“她不會因為學生調皮搗蛋而另眼相看,即便是那些上一秒才在課堂里頂撞她的人,下一秒有問題要請教,她也會微笑著解答”。

在學校里,蓄短發的劉韓博喜歡穿深色連衣裙,學生認為這讓老師講起那些歷史故事時,更加“沉穩、有氣質”。

事實上,劉韓博對歷史課的精益求精已經不止于龐雜的學術書籍了。劉媛媛記得,為了能把歷史情節講得更加活靈活現,母親平日會花不少時間鉆研歷史電視劇。高一學生胡小櫻記得,劉韓博對學生的反應很敏感,如果覺察到學生精神困乏,她會開始滔滔不絕講起電視劇中的秦始皇、唐太宗,再點評一番,“打瞌睡的也會突然醒了”。

2022年暑假時,劉韓博的女兒偷偷拍的母親背影。 (受訪者/圖)

網課在2020年上半年開始后,在教學上游刃有余的劉韓博顯露出一絲局促。學生蔣韻注意到,“講練習冊的題,劉老師會用左手舉著手機,右手在題目上來回勾畫”。更年輕的老師不會采取這種方式,他們會把題目直接打在幻燈片上。

這種局促并非劉韓博獨有。新鄭三中一位老教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上網課要準備課件,提前準備電腦,批改作業,有時網絡也不好”。這位即將退休的教師補充道,“網課的效果也不好。”

劉韓博就這樣舉著手機度過了近三年中大部分網絡習題課。

對網絡技術不熟悉到底會有多大影響?她出事后,一些學生就為老師線上技能的生疏而惋惜,“如果熟悉線上操作,可以輕易將爆破者踢出”。

兩名學生記得的第一次爆破發生在10月12日晚,歷史晚自習有四個班級。學生彭宜記得,對方只有一個人,放了一段音樂,之后被踢出釘釘會議室后迅速消失。“第一次我還以為是在玩梗,只是覺得好笑。”

10月21日。又一次爆破來了,胡小櫻回憶,一個名為“夢之淚”的人開始播放網絡流行音樂。其間,劉韓博曾疑惑是否有人忘記關麥,不到五分鐘,“夢之淚”自行退出。

隨后的課上,爆破者逐漸增加到三四人,爆破時長增加到了二三十分鐘,手段包括放歌、辱罵,還有控制共享屏幕。劉韓博試圖將爆破者移出群聊,但他們仍然可以再次進入,“老師移了兩三次,就放棄了”。

10月28日,新鄭三中那么多網課,爆破者卻盯著劉韓博一個人,搗亂長達四十多分鐘。這次,胡小櫻的班主任連同隔壁班的兩位老師,一同進入會議室維持秩序。一位姓牛的老師試圖踢走搗亂者,爆破者轉而調侃起“牛”這個姓氏:“牛X Class!”

胡小櫻記得,這群人“玩的都是網絡上的梗”。爆破者頂著“終極獵手夢淚”“雞你太美”的頭像,前者是一位電競選手,后者和蔡徐坤的一個網絡流行梗相關,他們放著一首“圈中共通”的意大利電音歌曲,還共享了鬼畜視頻,“一分鐘來回放了六七個”。

2022年10月28日,劉韓博老師的的網課被入侵。 (受訪者/圖)

幫助的老師和部分同學告訴劉韓博,可以通過踢人、轉讓主持人、禁言等方式趕人。劉韓博忽然用河南方言茫然說了句,“這怎么移啊……”

等了很久,會議室里沒有任何改變,胡小櫻說,“大家覺得可能是老師不會操作。”

最后,自習課提前二十分鐘結束。“下課還沒有寫好的同學盡早提交一下。”那是劉韓博說的最后一句話。課后,劉韓博還在班群中抽號檢查了作業,讓學生拍照發到群上。此后再無消息。

在后來被多次播放的10月28日的爆破錄屏時,彭宜在雜亂的辱罵、性暗示詞匯中聽到一陣微弱的哭聲。

在媒體的報道中,哭聲來自牛老師,但彭宜確定,哭聲是來自劉韓博。

老師們的自責

“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很難說最早的網課入侵發生在何時。一些經歷過入侵的老師,可能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入侵了。

2022年5月26日,浙江大學日本文化研究所所長王勇在浙江外國語學院舉辦了一次線上講座。講座開始前,王勇試圖表達,中國對日本的了解,遠遠不如日本對中國的了解。“我做了個比方,一位鄰居,他對你家里有幾口人、在什么單位工作一清二楚,你對他們家里有幾口人、作息時間、單位性質都不了解,是很慌的。”王勇回憶,或許是這句話引發了聽眾不滿。

“日語是你的母語”“X漢奸”的字眼忽然就出現在屏幕上。在王勇的印象中,講座主持人及時將搗亂者踢出房間。王勇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還頗有禮貌地回應,“剛剛這位先生如果能聽完我的講座就好了。”

王勇并不認為這幾個詞語對自己造成何種影響,這位自詡學究的教授樂觀而堅韌,他提到自己遇到過更緊迫的情況。一次,王勇在日本舉行一次關于天皇制度的學術講座,這個話題在日本頗為敏感。據他回憶,當時幾名房產經紀人揚言要在電梯口攔截他,“舉辦方只能帶我從后門離開”。

但王勇察覺到一種微妙的變化。“以前講課,學生有問題,是要舉手的,現在到了線上,我在明,他在暗,這個權力是不對等的。某種意義上老師成了弱者。”

搗亂之人并非一直在暗。貴陽一所中學的老師們,就親眼見過一名爆破者。

2022年9月初,這所中學迎來網課,為了方便校領導巡視,每個班都有一個固定的線上房間,沒有設置密碼。此后,關于防疫事項的線上講座中,出現過滿屏綠色長方形,上面寫著“傘兵一號”。偶爾,還會有搗亂者頂著某位家長的名字潛入。

一天,在高一年級主任的晚自習課上,一群名叫“我是印第安人”的爆破者闖入,在留言板對著老師破口大罵,遭到學生反擊后,不知什么原因,有人打開了自己的攝像頭。后來,年級主任把截圖發到年級群里,問到底是哪個班的學生。

該校老師楊靜云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了爆破者的照片。那是一個短發少年,有一張又長又尖的錐子臉、寬闊的顴骨和扁長的鼻梁,雖然面無表情,但臉頰上的橫肉卻給人蠻橫感。

當然,該校沒有任何一個學生長這個樣子。

或許,在搗亂行為剛剛發生的那一刻,老師的心里會爆裂出一團熊熊怒火。但當怒火燃燒殆盡,余燼又會變成強烈的自責感,侵蝕老師的內心。這種情況在中年教師中尤為常見。

據上觀新聞報道,上海一位初中老師王曉飛精心準備許久的千人大課上,一群爆破者連續兩次沖進課堂搗亂。事后,除了憤怒和無助外,更深的負罪感包圍著她——“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為什么要挑我的課堂來搗亂?”這種自我懷疑甚至讓她對校領導表示,自己的教學能力不足以掌握這樣的“大場面”。

(農健/圖)

在劉韓博事件中,官方暫未能確認爆破和猝死之間有直接關系。不過,她的丈夫記得,在前幾次遭受入侵時,面對著屏幕上涌出的“特別難聽、涉黃”的臟話,劉韓博“特別激動”,是自己強制讓妻子退出網課。而妻子也陷入長久的陰郁之中。

年輕老師的感受通常會好一點。剛參加工作三年的楊靜云也曾碰到學生在網課中搗亂,和資歷更長的老師不一樣,她第一次碰上時就直接警告學生,再出現這種情況,自己“就不上課了”。

“我是印第安人”入侵之后,貴陽這所學校的學生和老師更加團結了,每次上課,他們會及時把不認識名字的聽眾踢出線上房間。

有時,他們踢出的人里會有前來巡視的、真正的校領導。

誰是爆破者

“不是我。”他說。

劉韓博事件震驚了許多人。教師們在社交平臺分享管理線上會議的經驗,給房間設置密碼,或者鎖定會議。但哪怕這些看上去十分簡單的操作,也會有人留言,“有點復雜”。

就在事件引發關注的11月2日中午,南方周末記者在QQ群中尋找相關團體,大部分群聊已無法被搜索到。但他們在短視頻平臺中仍然活躍,南方周末記者將李大偉當晚七點半的網課房間號發給了一個爆破者,同時發到一個爆破群里。

當晚的爆破結束之后,一名用動漫角色做頭像的爆破者對南方周末記者稱,他認識劉韓博事件中的爆破者,對方的昵稱叫“波比”。

按照這名爆破者的說法,他在兩個月前加入了爆破群,共參加了三四十次爆破,正是他自己的學校開始上網課的時間。組織“最輝煌”時,QQ群有八九十人,但不久之前,一位IP地址為新疆的網警臥底進群,不久該群被解散,有武漢的網警還到黑龍江抓了群主。不得已,他們只得轉到抖音。

南方周末記者向武漢市公安局求證,截至發稿前,對方暫未確認這一說法的真實性。

前述爆破者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了他參與爆破的視頻,以及爆破群中的記錄。

劉韓博事件發生后,這名爆破者似乎產生了負罪感,“去新聞下評論,勸其他人別爆破了”。得知南方周末記者的真實身份后,他沒有絲毫畏懼,相反,更加熱情地介紹起爆破群的組織架構。他甚至還讓記者去添加幾名爆破者為好友,“更詳細地聊”。

爆破者到底是一群怎樣的人?僅僅從前述爆破者的社交媒體來看,他熱愛手機游戲,語言里充斥著“梗”,把游戲隊友稱為“好大兒”或者“大孝子”。

按照他和另一名爆破者的說法,爆破群通常是由中學生、大學生組成的兄弟會,“最多只有一個女生”。在鼎盛時期,群聊一共分為三個等級,新手群、二級群和管理群,“在新手群活躍三天就可以到二級群,但厲害的網警也只能潛伏到第二級”。隨著組織被一一攻破,現在即便是進入最低級的群聊,也需要加入者發一段親自參與爆破的視頻。

11月6日上午,南方周末記者撥通了他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男聲略顯稚嫩,他說自己家在東北,15歲,是一個初中生,不久前才有了人生中第一部手機。

“微信是和朋友要的,上面的內容都是他發的,不是我。”他說。

被釋放的憤怒

互聯網放大了幾代人的隔閡,理解的達成像是難以看到了。

爆破者究竟期待獲取一種什么樣的快感?

當南方周末記者向王勇解釋什么是爆破時,這位學者曾試圖分析對方的動機,“這群孩子是不是平時沒有一個溝通和表達的渠道?”

而那名動漫頭像爆破者的回答讓人直冒冷汗,他解釋這是一種無差別的攻擊,就是為了“爽”。“罵老師沒有人發現。你一個不認識的人,人家又找不到你,你就隨便罵、發泄,把自己的不愉快,全發泄在別人身上。”為了“爽”,爆破者尤為喜歡針對“中老年女老師,懂的沒有男老師多”。

如果要說更具體的原因,據他觀察,爆破者對教師有著某種仇視心理。一種“極佳”的體驗感是:“你能隔著屏幕感受到老師想打死你,但連碰都碰不到你,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按照他的說法,現實生活中,家人不知道他在網絡上暴戾的這一面。他也不知道,現實的班級中和他一樣的人有多少。只知道,周圍的人有畢業了想去打工的,也有想考大學的,“大部分人又都不想學習,天天玩多好”。

這個男生當然知道爆破會給老師帶來多大的負擔,一位老師就曾當場哭了。他慶幸自己退出早,“如果我參加了河南這次爆破,不說愧疚一輩子,半輩子得有了”。

一些經歷過爆破的老師覺得,從某種角度看,這些爆破者和過去課堂上調皮搗蛋的學生或許就是同一群人,只是他們現在戴上面具,跑到了中國的其他課堂里。相較于說悄悄話、扔小紙條的行為,他們更加徹底地踐行一個關于搗亂的終極夢想。人性中惡的一面也被淋漓盡致地釋放出來。

南方周末記者曾聯系另一名爆破者。僅僅說了一句“你好”,對方瞬間就被點燃:“好你媽”“你這個X咋那么煩”…………

到底是什么讓他(們)如此憤怒?

18世紀初的意大利思想家維柯,提出過一個奇思妙想。他把世界歷史分為四個時期,分別是神祇、英雄、人和頹廢,分別對應四種主要的修辭方式,比喻、轉喻、提喻和反諷。后來,一些思想家認為,這個名為四體演進的模式,也是一種適用于大多數情況的“歷史規律”。

數字時代自然屬于四體演進的一環,有中國學者提出,這個時代充斥著反諷,在由數字媒介構筑的賽博空間中,人的地位不再受現實身份的限制,在去中心化的過程中,“數字媒介顛覆了外部世界”。事實上,很多學者對頹廢時期的注解還包括走向自私自利、道德淪喪。

彭宜很后悔,在劉韓博最受傷的時候沒有開麥維護老師的威嚴,“我本來打開了麥,但沒有那個勇氣”。這個還沒成年的女生默默流淚,“如果能重來一次,我會罵回去,‘你們幼不幼稚啊,像小學生一樣,玩的梗也沒有文化’”。

現在,劉韓博給上網課的學生留下的一個片段,是她舉著手機拍攝電腦上的習題時,電腦屏幕中閃現的倒影,倒影里的她表情溫柔而認真,身著一件深色連衣裙。

劉韓博老師平時直播的辦公桌上。 (受訪者/圖)

某種意義上,移動互聯網瞬間放大了幾代人的隔閡,理解的達成像是難以看到了。而極端的憤怒,也讓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不得不用同樣極端的憤怒保護自己。

“像劉老師那一輩的老師,太講究師德了,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劉韓博的一名學生發誓,等到她當老師時,如果遇到類似行為,“一定要讓我的學生害怕我,而不是我害怕他們”。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劉韓博及王勇外均為化名)

(李桂、朱思琦、魏之然、余穎欣、馬思洋、趙寒驪、沈舒雅、祝越、邱雨諾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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