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家長與師生閱讀2551:朱永新:教育生活不幸福,是因為我們的加法太多
今天,我們為什么要討論教育的減法?
簡單地回答:尊命,追求幸福,珍惜人之為人的機會。
來源 / 本文節選自《教育的減法》一書(有刪節)
作者 / 朱永新,中國陶行知研究會會長,蘇州大學教授,新教育實驗發起人
01
請把教育的減法
與生命的意義聯系在一起
如果我問父母:你尊重孩子的生命嗎?你珍惜孩子作為獨立個體,一生僅有一次的人之為人的機會嗎?我相信,所有父母都會給出肯定的答案。
但是,如果我問父母:你愿不愿意讓孩子少做題多睡覺,少參加培訓班多去戶外捉蝴蝶呢?答案就很難說了。為什么呢?歸根結底,在于我們沒有把教育的減法與生命的意義聯系在一起。
在寫《教育的減法》這本小書的時候,我想,應該先從生命哲學的角度,把教育的減法與生命的意義聯系在一起。
生命的意義是什么?生活的目的是什么?從這個角度談論教育的減法與減法的教育,而不是功利主義的取舍。
不管對誰來說,人之為人的機會只有一次。一旦你開展了人生的旅程,就會發現,你一生的質量可以用長寬高三個維度的相乘來看,你所要做的是讓自己的長寬高變好,而不是在比較當中超越別人的長寬高。
你只能在個體有限的生命空間里去做選擇,做一個更好的自己,活出自己來,這是生命最大的意義。
現在很多父母的問題是,他們要孩子活成他們理想中的模樣,活成“鄰居家的孩子”,成為自己的榮耀。
大家看2022年北京冬奧會上的“谷愛凌熱”。谷愛凌在中國的熱,本質上是一個教育問題,很多父母在她身上看到的是功利主義,而不是生命意義。
總有人問我,如果谷愛凌在中國接受基礎教育,她會成為“谷愛凌”嗎?我以為這個問題僅僅拿來問中國人是不公平的,也可以問美國人、歐洲人,問全世界的虎爸、虎媽、虎學校、虎老師。
當然,大家喜歡放在中國基礎教育的語境下追問,是因為我們這邊的功利主義成分過重,對生命意義的追尋過輕,教育退化成了通往成功的手段。
20多年前,我們啟動新教育實驗,就是要讓學生、教師和父母都能夠“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實現身心的完整統一,培養完整的人。
我們在學校讀書,既是受教育,也是過生活,兩者完整地結合在一起,而不是把“接受教育”當成“過上幸福生活”的手段。
02
我們對子女的期待
不應該是群體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把成功當作生活的目標,把教育當作手段,是我們對教育生活方向性的誤解。
回看中國歷史,我們對成功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世俗化的,是通過權力、財富來化解身份的焦慮,而不是追求生命本身的意義,不是你過得幸不幸福。
我們讀《史記》,看秦始皇出游的時候,威震四海,氣勢恢宏,劉邦說“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本質上講的都是身份的比較,是兩位英雄心目中生命的意義,它也鼓舞著后人用這樣的思維方式衡量生命的意義,一遍又一遍重復“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不能說他們有什么錯,但也不應該用他們那個時代的志向,用“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激勵今天的孩子。先不說拿帝王做比較妥不妥,為人父母對子女的期待,本就不應該是群體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而是個體生命意義上的幸福。
我覺得,對孩子有所期待的父母應該捫心自問:過去幾十年,你希望自己做到的事情,有多少真的做到了?你每年都喊“我要減肥”“我要健身”,結果怎樣?
這是一個普遍規律,不用做什么大數據測算,你憑經驗看看周圍的親朋好友就能發現這個規律。
多數父母都說孩子不夠勤奮,學習自覺性不夠,認為應該督促孩子變得更勤奮,更自覺。
可是我們忽視了一點,讓孩子變得勤奮、變得自覺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就看我們自己,實現了多少呢?很多父親說“酒要少喝”,前頭剛說完后頭又喝多了;很多母親說“少玩手機”,昨天剛說完今天又刷到半夜。
03
對孩子的期待當作事實
會讓教育苦大仇深
把對孩子的期待當作事實,會讓很多人變成不幸福的人,會讓很多孩子的教育生活很不幸福、苦大仇深。
的確,有少數俗稱“精英分子”的父母,他們希望如法炮制,讓孩子也成為精英。精英父母更容易讓孩子成長為社會精英,這也是教育規律,但不一定放之四海而皆準。接受過精英主義教育,不代表一定能成為精英。
如果這個目標沒能實現,家長和孩子都會陷入焦慮,無休無止。大家都信奉“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且忽略了幸福本身的意義。
2021年底,我出版了一本《大教育家:世界100位著名教育家畫傳》,我的文字,薛曉源先生的畫。
有人問,這100位著名教育家中,為什么有亞里士多德?我說,就憑他能在那個時代提出“幸福是人生的目的”,他就擔得起世界級教育家這個稱號。
我的朋友,蘇州大學法學院原院長楊海坤先生,十幾年前,帶一群博士生去浙江大學交流。當時的浙大副校長兼法學院院長胡建淼教授把他們所有的碩士生和博士生找來,法學院的教授們坐了一排,然后讓楊老師講話。
楊老師半天沒吭聲,很久之后突然說了一句:“你們年紀輕輕的,怎么看上去滄桑得很,搞得像苦行僧,穿衣打扮也不講究,有的頭發都白了,好像不怎么快樂?讀研究生,讀博士,讀書的目的是啥?如果讀書的生活不美好,日子過得不幸福,讀書干什么?”
當時,胡建淼副校長坐在旁邊,半天沒反應過來,最后說:“海坤兄,哈哈哈……”然后,其他的學生、教授突然醒悟過來,熱烈地鼓掌。
很多年以后,在場的朋友說起那個場景,依然很興奮,很感慨。楊老師是法學家不是教育家,但是他把教育生活的目的理解為幸福是對的。如果不能夠享受學習、享受教育、享受生活,我們接受教育又有什么意義呢?
04
教育生活不幸福
是因為我們的加法太多
我們的教育生活不幸福,是因為加法太多。內容的加法,學制的加法,還有文憑的加法,讓學生不堪重負,嚴重內卷。
父母愛孩子勝過愛自己,但是這份愛容易忽略生命本身的意義,忽略生命的減法,陷入加法教育的“軍備競賽”。人生的減法,是中國哲學中很重要的一面。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最后為什么出家?為什么沒有中進士,當狀元,穿紅袍,光宗耀祖,重振門庭?曹雪芹這樣安排,當然有他的哲學思考。
在我看來,這就是人生的減法,回到生命本身的意義,這就是減法思維。
印度民族解放運動的領導人甘地也是一位做減法的高手,曾經寫過“把自己降為零”的詩句,他節衣縮食數十年,離世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副圓框眼鏡、一個鐵飯碗、一雙人字拖等,總共不到10件物品。
英國學者評論說:“甘地的人生是一種真正有意義的人生,對精要事務的專注能力和對非精要事務的決絕摒棄是他成功的關鍵。”
人生的終極目標是什么?亞里士多德說,幸福是人類的最高目標。我很認同,我們新教育的理念就是“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核心就是“幸福”兩個字。如果今天的教育生活不幸福,未來的日常生活如何幸福?
05
中國哲學經常強調減法思維
中國哲學,無論是儒家、道家、佛家,在很大程度上強調的都是幸福這樣的終極目標,雖然大家抵達幸福的路徑不一樣,但他們強調的減法思維或多或少是相似的。
道家對減法思維的強調是最直接的。《道德經》第十二章說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這是在批評貪得無厭的加法思維讓人迷失自我、喪失道德。因此,道家倡導“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的減法。
儒家雖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加法,但也看重減法。孔子是怎么表揚學生顏回的?他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從追求生命的意義看,顏回在做加法,從世俗意義的成功上看,顏回在做減法。
佛家也有減法思維。佛家談空,談因果,談修行,談戒定慧,談慈悲,談來談去,說的還是我們與世界的關系,以及如何減少冤業煩惱、消除禍患。佛家認為,斷執念、消業的減法完成之后,清凈無染的“自性本心”才會自然顯現。
佛教和道教更多是直接的減法思維,儒家則是一種間接的減法思維,但是都能夠看清楚人生最根本的方向和目標。換句話說,追求成功和追求幸福不是不可以統一,但不能完全等同起來。
我們看貪腐官員的懺悔錄,無一例外都會談到欲望的膨脹,最后都會說:“早知道,我就做個普普通通的人,也比現在好。”很多孩子出了問題后,父母也都懊悔,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其實,大家真正想清楚的時候,自然豁然開朗。我曾經在中央電視臺《開講啦》的節目里講過一對學霸父母,他們不能接受孩子成績不好。后來,他們想開了,孩子跟人相處得那么好、那么開心,何必再給他添煩惱,他天生就不是學習的料,硬逼著他去學習,沒必要。做一個廚藝家,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你要走別人的路,到最后可能就走錯了路。有一位年紀輕輕就兩次獲得國家自然科學獎的科學家,常帶著十歲的兒子背《赤壁賦》,希望孩子能把人生的減法看清楚。
蘇軾在《赤壁賦》里面講,“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他說世界上所有東西“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這是中國哲學偉大的地方,提醒我們不要貪戀過多,要從宇宙當中、從生活當中、從生命當中,體現有和無、多和少、富和貧。弟弟蘇轍甚至寫信給他,勸他不要那么忙,笑言長壽的秘訣是清閑,得一日休閑如獲兩日壽辰。
儒家經典《菜根譚》也講,如果一個人終身忙碌不堪,縱有百歲亦為夭。“人生減省一分,便超脫了一分,如交游減,便免紛擾,言語減,便寡愆尤,思慮減則精神不耗,聰明減則混沌可完。彼不求日減而求日增者,真桎梏此生哉。”它認為千方百計去做加法,等于作繭自縛。這真是一種生命精神,一種生存智慧。
北京大學朱良志教授研究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他選擇了生命結構、生命時間、生命基礎、生命符號四個問題,逐一剖析中國文化和哲學影響藝術生命精神的內在邏輯點。最終結論是,中國哲學可以說是一種生命哲學,以生命為宇宙間的最高真實。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就是一種以生命為本體、為最高真實的精神。我們新教育這些年一直在開發新生命課程,因為,如果生命都沒有了,還談什么生命意義呢?
2021年夏天,朋友寄來一本名叫《減法》的書,作者萊迪·克洛茨是美國弗吉尼亞大學副教授,也是“減法”的提出者和倡導者,其關于“減法”的研究成果作為封面文章發表在了國際著名學術期刊《自然》上。
在這本書中,他探討了人們喜歡做加法的深層原因,并提供了一套減法思維法則。“減”是一個行動,“少”是一種狀態。減法是通過“減”來實現“少”的過程,但這與“少做事”或者“不做事”是不同的。萊迪·克洛茨認為,減法不是“極簡主義”,也不是尊奉“閑適之道”,而是要通過減法改善生活品質,提高工作效率,這是減法思維的第一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