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無盡的歲月都沐浴在熔金般的光焰之中

導讀董邊(中)在農場時期1998年,董邊與女兒曾自、曾立合影董邊和丈夫田家英、女兒曾立合影◎宗穎多年過去了,想起豬場的那段日子,總是糞臭里...

董邊(中)在農場時期

1998年,董邊與女兒曾自、曾立合影

董邊和丈夫田家英、女兒曾立合影

◎宗穎

多年過去了,想起豬場的那段日子,總是糞臭里夾著懊悔。上世紀60年代中后期,我跟著媽媽和董邊阿姨一起喂豬,那時的我十來歲,少不更事,只知道她是一個大“黑幫分子”,對她愛答不理的。后來才知道,她的命運十分坎坷。媽媽后來告訴我,我們兩家曾是鄰居。董邊阿姨和田家英都曾經是她的直接領導,董邊阿姨創辦了《中國婦女》雜志,是雜志社社長;田家英從1948年起就給毛澤東當秘書,是中央辦公廳秘書室主任,后來又當中辦副主任,“文革”剛開始就自殺了。

1954年我還沒出生時,家住在燈市東口全國婦聯機關后院,前院是一座四層辦公大樓,后院有一座灰色宿舍小樓。我家住在三層,董邊阿姨家在一層。星期日的時候,媽媽常常看見田家英在院子里,背著兩個女兒玩兒。女兒們小名里都有爸爸名字里的一個字,叫大英子、二英子,后來他們全家就搬進中南海里住了。

媽媽說,1965年她進中南海工作后,去過田家英在中南海的家——永福堂。有一年“三八”婦女節,電視臺要采訪全國婦聯主席蔡暢,媽媽替她寫好發言稿后,蔡暢讓媽媽拿給田家英去修改。田家英修改完發言稿,媽媽又抄了一遍。后來,還有幾次蔡暢的發言稿,都是媽媽起草后,交由田家英審閱、修改的。

田家英是中央里有名的秀才,公認的大筆桿子,不然怎能給毛澤東當秘書?媽媽很贊賞田家英,說“他是思想和業務都過硬的人”,才貌雙全,不像當官的,倒像個儒雅多禮、博學睿智的書生,他還收藏了很多古書古字畫,研究清史。媽媽告訴我,董邊阿姨和田家英是在延安時認識戀愛的。

我曾買了一本《田家英與小莽蒼蒼齋》,是介紹田家英從政之余收集清代學者文人墨跡的書,介紹了他的一段特殊的治學經歷,真是才華縱橫。書里有一張他的照片,面龐俊美,英氣逼人,很像電影《英雄兒女》里的王成,我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沒想到一個遠離人世的書生成了我的偶像;當時更沒想到,他和董邊阿姨是夫妻,時空錯位,我怎么也無法把他倆聯系到一塊。

我不喊她阿姨

把她當成空氣

剛剛到豬場時,我竟沒認出來董邊阿姨,還以為她是當地的村民。全國婦聯干校的重要任務是查清“五一六分子”,對她們進行批判斗爭,勞動改造。豬場是全干校活兒最臟最累的地方,媽媽去之前,只有董邊阿姨一個人。董邊阿姨是“重犯”,她是全國婦聯機關領導成員里第一個被打倒的“走資派”,就因受到她愛人的株連。

從長相到穿戴,她那樣子賽過老農。皮膚黝黑、粗糙,五官緊湊,嘴往上撅著,身材短粗,梳著典型的“農婦頭”,就是電影中李雙雙那種短發。她戴著一副黑邊眼鏡,我沒見過農村人戴眼鏡的,而且鏡片像瓶子底一樣厚,一圈一圈。

豬場位于營房前開闊農田的一隅,緊挨著菜地,一排低矮臟臭的豬圈,里面養了十幾頭黑豬。黑豬們就在爛泥地里亂走,吃了睡睡了吃。有一間小房,是飼養員的“辦公室”,里面除了一口大鍋灶、一張破三屜桌以外,大半個屋子堆滿豬飼料,四壁黑乎乎的。平時經過那兒,我都直捂鼻子,但自從媽媽去以后,我天天下午放學便從學校直奔豬場。媽媽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慢慢習慣了豬場的環境,我甚至有點兒喜歡上那些傻吃傻睡的老母豬、小豬崽兒。我發現豬是很聰明的動物,它們還會跟人耍心眼兒呢。可我對長得黑黢黢、土得掉渣的“老農婦”董邊阿姨卻沒好感,大概是她先入為主的“大黑幫”身份,還有她的形象也不佳,老穿一件油乎乎的黑工作服,看著就像壞分子,剛去豬場時我還有點兒怕她。

她管媽媽叫小呂,只讓媽媽負責挑豬食、喂豬,她自己切煮晾曬豬食、起豬圈,連接生小豬、騸豬之類都會干。媽媽說,董邊阿姨是工農干部,經歷過革命戰爭,很會勞動。全國婦聯里的許多人都是來自于工農,知識分子干部占少數。從農村來的婦女干部,樸實忠誠,不怕吃苦。她們在機關里也不講究穿戴,生活樸素,勤懇工作。

被打入“冷宮”的董邊阿姨對媽媽和我的到來表現得很高興,總算有能說話的人了。我下學一到豬場,她就叫我,還喜歡摸摸我的頭,我卻“哼哼哈哈”地對她愛答不理,心里暗想:媽媽雖犯了錯誤,但和她性質不同,是人民內部矛盾,她是階級敵人,低一等。我不喊她阿姨,把她當成空氣,還嫌她身上有味兒。一次我跟她惡搞,把她的臭工作服卷成一卷藏在豬草堆里。可她很“木”,不在乎我的態度。

干校的小女孩們都喜歡一個姓田的軍代表,她漂亮、活潑,個子高挑,皮膚白皙、瓷靜,像荔枝那樣透明,說話嗓音清脆,走起路來一陣風,特颯!她當軍代表前,是通訊兵文工團的演員,大人們叫她“大田”。我遇見她,老遠就興奮地喊“大甜阿姨”。我一直認為她姓“甜”。有一次,我在籃球場上遇見她,一緊張,竟叫了一聲“大糖阿姨”,把她逗得哈哈大笑,頭上的發絲直顫。她摸著我的頭說:“小鬼,我可沒有糖給你吃喲!”仲夏之夜,伴著知了的叫聲,“大甜阿姨”在灑滿月光的院子中央給我們跳舞,她唱著毛澤東詩詞《送瘟神》改編的歌曲跳舞,一圈一圈地轉,還講她給領導們演出的故事,說演出時不許斜視偷看毛主席,迷死我們了。

后來,和媽媽聊起董邊阿姨時,她說:“連我都看出來了,那時候你不喜歡董邊,見到大田,那叫一個熱情。”我心里好慚愧……

董邊阿姨教我挑扁擔

我喂豬時,出過一次洋相

我幫媽媽喂豬,因為勁兒小,挑不動兩桶死沉的豬食。開始時,等媽媽把豬食挑到豬圈邊上,我幫她倒進豬槽子里。一次,我沒拿穩鐵桶,把一桶稀糊糊的豬食全澆在一只老母豬頭上。它正站在豬食槽子邊等著吃食,突然又黏又熱又稠的豬食糊滿它的眼睛鼻子耳朵,它一下子被惹惱了,使勁猛搖頭,大耳朵撲棱撲棱飛舞,頭上的豬食全濺到我的身上臉上,把我眼睛都迷了。

媽媽和董邊阿姨在一邊哈哈大笑。董邊阿姨見我一副狼狽相,對著發怒的老母豬束手無策,趕緊打來一桶清水收拾殘局。她和媽媽一起幫我擦洗干凈,又站進豬圈里,把那只母豬也沖洗干凈。

董邊阿姨是好脾氣,做事有耐心。她教我挑扁擔,小學課本學過《朱德的扁擔》,我對扁擔感興趣。開始扁擔在我肩膀上呆不住,因為我不會用勁,站起身來水桶紋絲不動。董邊阿姨教我,扁擔要斜著放在肩上,一只破手套疊好墊在肩上,先用空水桶練,等能挑起來走穩路了,再往桶里面加半桶豬食。慢慢地,我能挑起小半桶豬食了。

董邊阿姨的手也很巧,會用秫秸稈、玉米葉編東西,蓋簾啊,笸籮啊,笤帚啊。她教我編了一個圓圓的草團,給我當小板凳坐。

豬場每個圈里的豬都認識董邊阿姨,只要她從豬圈旁邊走過,或是進到圈里起圈、喂食,豬兒們都圍著她轉。有一次母豬生小豬,她出出進進豬圈,還找來兩扇廢門板子立在豬窩里,為快要生產的老母豬遮風擋雨,像搭了一間產房。老母豬生孩子時不愿讓人看,我們就躲在門板后面往里瞧。太稀奇了,一只母豬生出那么多只豬崽來,又白又小。我們數著數,母豬沒完沒了地生了九只小豬娃,好不容易生完了,董邊阿姨說,好像還有。果然,母豬又生出了一只。

在董邊阿姨的精心飼養下,一窩小豬長得飛快,幾天就變個樣,亂蹦亂跳,圓圓滾滾的。一轉眼,就長成少年豬,與老母豬分圈了。

年近六旬的董邊阿姨干起活來一點兒不比血氣方剛的青年人差。豬場日曬風吹,風霜雨雪,四季勞作,我沒見她生過病趴過窩。

春天,萬物爭榮,伴隨著豬場邊水渠里“嘩嘩”流水聲的到來,田野里泛起青草和泥土味,芬芳怡人。一畦畦冬小麥苗吐翠,等著喝水。

春耕積肥時節,最需要豬糞。董邊阿姨是起圈主力。她穿著膠鞋,跳進臟臭的豬圈里,用鐵锨起圈,渾身上下沾滿了豬屎,臭不可聞。然后,她拉來一車干土,鋪墊在豬圈里。那年春日,她和媽媽兩個女人天天起豬圈。來拉豬糞的干校男同志只管拉不幫忙起糞,每天傍晚下工后,媽媽的胳膊都累得酸疼,抬不起來。董邊阿姨總是讓媽媽休息一會兒,她自己在豬圈里撅著屁股鏟糞,一干就是半天,仿佛不知疲倦。她看著一筐筐黑黝黝的豬糞說:“小穎,你別看臭,糞是農家寶,種田少不了!”

豬場不定期上演了

“人蜂大戰”和“人豬大戰”

炎熱的夏天來到了,豬場上演了一場“人蜂大戰”!

豬場四周,是一望無垠的田野,中午大太陽直射豬圈,豬們一只只沒精打采,蜷縮在陰涼角落酣睡。一天,我發現一個圈里的豬在太陽地里曬得“嗷嗷”亂叫喚,卻不肯躲進陰涼處。董邊阿姨和媽媽去查看后發現,原來長方形的豬圈前半部是露天的,后半部分帶屋頂的墻角上有一個馬蜂窩,一團又大又黃的馬蜂正“嗡嗡嗡”地飛來飛去。

董邊阿姨和媽媽想辦法除馬蜂窩,她們用竹竿捅,長度夠不到,人又怕被蜇到而不敢靠近。正當束手無策時,只見董邊阿姨用毛巾把頭包裹嚴實,只露出兩個眼鏡片,不顧酷熱地套上冬天穿的一件破厚棉襖。做好防護后,她跨進豬圈,用水和了一堆泥,然后她抓起泥巴,像投手榴彈一樣對準馬蜂窩投過去,一顆兩顆三顆,只聽“撲撲撲”幾聲響,馬蜂窩居然被她用幾把稀泥給糊下來啦!哈,多么奇特的武器!老巢被端,馬蜂們四處飛散,帶著拐彎的淫聲從我身邊飛過,我慌忙躲閃。媽媽和我都覺得,董邊阿姨真是又聰明又勇敢。

在豬場看殺豬,是件有趣又驚險的事。

過年前,食堂準備殺豬吃肉,改善伙食。大師傅們來豬場抓豬宰豬,他們在北京機關食堂里沒殺過豬,都是采購豬肉,不會這套活兒,因此又演出了一場鬧劇。

幾位廚房大師傅都是壯年,好不容易把一頭驚恐萬狀的老母豬堵在豬圈角落,用繩子捆住四肢,抬到一塊門板上,準備下刀子。結果一刀子下去,扎到了豬屁股上。豬疼得慘叫,聲音巨大,恐怖極了!可憐的母豬一使勁掙脫了繩索,跳下門板四處逃竄。人們連忙圍追。豬背著刀子,身上流著血,玩命逃。有人叫來正在練操的解放軍戰士幫忙抓豬,圍成一大圈,把豬堵在了中間。最后,一個英武高大的戰士終于撲上去把豬按倒在地。董邊阿姨拿來一只大麻袋,幾個大師傅趕緊把豬套進去,抬到板車上拉回伙食班去了。

有一個“小黑點”

在兩排豬圈間緩緩移動

一天我去豬場,看到只有媽媽一個人在干活。媽媽告訴我說董邊阿姨開批判會去了。平時,董邊阿姨在干校除了被批斗,就是勞動改造,不被允許參加一切集體活動。那天傍晚,董邊阿姨回來時,我看她臉色陰沉,神情憔悴,卻一聲不吭,只是咬著牙關默默干活。

我后來知道,董邊阿姨是1966年8月被點名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幾次被拉到北京市和中直系統萬人批斗大會上挨批,之后便是勞改和體罰,機關里任何人都可以對她凌辱和謾罵。到了衡水干校,她是被“專政”對象,忍受了很多不白之冤;在生活上,干著挑水、拉車、喂豬、起圈這些重體力活。“文革”初,她痛失愛人,兩個女兒又離她遠去,到外地農村插隊。那個時候,正是她最最難熬的歲月。

我提早兩年離開干校,回北京上學。媽媽告訴我,1972年春節,董邊阿姨的兩個女兒在分別三年之后終于去干校探望她了。董邊阿姨高興地去衡水火車站接她們。后來在一本雜志上,我看到她的一個女兒寫道:“‘文革’時,作為一個母親,她的心靈上承受了雙重于男人的沉重壓力。她說,有時折磨得人真是死去活來,但我從未想到過死。你們已經沒有父親了,我不能讓你們再沒有媽媽。何況你們的爸爸留下了遺言,相信不會冤沉海底。”

我沒有專門跟董邊阿姨告別。回京前一天,我和媽媽去豬場東側不遠的水塔拉水,媽媽在前邊拉車,我在后邊助推。看著她弓身前行的背影,想著再不能陪她拉水了,離愁涌上心頭。

傍晚臨近,晚霞像大火似的,彌漫了半個天空。雨后的空氣顯得特別透明,遠處降下來輕柔的、暖暖的霧氣,一縷血色斜陽打在高高的白水塔上,水塔像一把火炬,照亮天地——廣袤的田野,樹木、草堆、小丘陵,都投下長長的影子,變得立體起來,還有高大的紅磚軍馬廄,遠處練射擊的靶場,一排排營房,都沐浴在熔金般的光焰之中。我扭頭向西望去,那兒是我們的豬場。我忽然間發現,有一個小黑點,在兩排豬圈間緩緩移動,啊,那正是董邊阿姨孤寂、勞碌的身影……

又想起豬場那段遙遠的日子

想起她憨厚、真切的笑容

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全國婦聯的“黑幫分子”都平反昭雪了,董邊阿姨又當選為全國婦聯書記處書記。在婦聯編的《巾幗輝煌》一書里,一位阿姨寫道:“董邊同志為《中國婦女》的創建和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重要貢獻,并在各種大風大浪中經受了嚴峻的考驗;表現無私無畏的高尚品德,不愧為《中國婦女》發展史中的一位德才兼備的好領導。”

時光流逝,似無盡河流。離開干校后,我再也沒見過董邊阿姨。

命運多舛的董邊阿姨,是1995年去世的。如果沒在北師大家里看到她女兒二英的來信,董邊這個名字在我記憶的篩眼里可能已經走漏得一干二凈。

2001年8月,媽媽又收到董邊阿姨的小女兒二英、大名曾自的兩封來信。她在信中告訴媽媽,她和姐姐大英分別在中央文獻研究室和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都很好。她隨信寄來幾張鄧穎超在邯鄲和外地調查研究的照片,請媽媽幫忙回憶,或提供線索,是在何地,開什么會,見什么人。看來,兩個女兒繼承了父母業。

看到二英給媽媽的信,回憶的潮水涌來,我想起豬場那段遙遠的日子,想起董邊阿姨憨厚、真切的笑容,想起那時她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我圍著媽媽轉。我的名字“小穎”和她兩個女兒的小名近音,整天聽媽媽喊我,她心里該是什么滋味?多少次她想和我親近,我卻對她冷淡,我沒能給苦難中的她一點兒溫情。

可惜時光已經走遠,遺憾一直留到今天。供圖/宗穎

(作者簡介:宗穎,出版人。中國對外翻譯有限公司編審。退休前長年從事社科類圖書的編輯策劃出版。曾獲“第五屆全國優秀中青年(圖書)編輯獎”。退休后仍致力于圖書策劃編輯工作,任“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秘書長。)

免責聲明:本文由用戶上傳,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