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
◎金兆鈞(樂評人)
近日,老牌音樂人、現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代理總干事周亞平出版了他的個人專輯《老周·玩兒》,其中收錄了他2008年寫的《二十年前“囚歌”流行始末》,再次讓我回到那個“大沖擊大流行”的1988年下半年。
在“西北風”歌潮風卷全國的時候,另一股以“囚歌”為標志的俚俗歌曲大潮也席卷而來。
上世紀80年代初期,年輕的電影明星遲志強因為當年的“嚴打”而入獄,1985年刑滿釋放。1987年,吉林長白山音像出版社出版了他參與錄制的《悔恨的淚》。剛剛成立不久的北京音像出版社的領導和編輯們立刻看到了他潛在的市場效應,于是一盤《遲志強·擁抱明天》磁帶就此出籠,隨之一大批類似的包括早期“勞改歌曲”“盲流歌曲”及“知青歌曲”磁帶紛紛上市,刮起了“囚歌風”。
當時我寫過一篇文章,稱“囚歌”是“逆風千里”,指的是類似歌曲在內容和音樂上完全是對“西北風”的一種逆行。最有意思的是一些從監獄出來的人頗為惱火:“這根本不是我們大獄里最好的歌。”至于所謂的“知青歌曲”,更是沒有得到大部分知識青年的認可。
早在我插隊的時候,就聽到了流傳在知青中的不少歌曲。最著名的是《南京之歌》,還有《我要到那遙遠的山西去把那農民當》《告別北京》等。
比如那時名為《和郭沫若惜別》的一首歌,我后來在《海外文摘》上看到,說是上世紀40年代的歌曲。去年又經中國文聯同事安寶勇先生提供資料,才得知其實是抗戰時期東北淪陷區的原創歌曲《惜別歌》。而從小就會的《七十五天》,我在上大學期間做歌曲講座時提到,講座后一位同學鄭重地告訴我:“這可不算紅衛兵時期的創作,而是更早的‘盲流歌曲’。”其中比較藝術化的一首是《鎖鏈》,至今我的手機鈴聲還是我邀請劉歡演唱的那一版。這些作品在當年的“囚歌”潮里并不占多數。
但在當時,這類磁帶的流行熱度很快就和“西北風”不相上下。隨著這類磁帶的風行,又有一些人開始編纂把歷史歌曲和成功的流行歌曲重新填詞的音帶,居然也大獲其利。
再過不久,臧云飛制作的《大沖擊大流行》和《葡萄皮》也沖上市場,火極一時:
大沖擊那個大流行,信天游唱給便衣警察聽。無名高地上走來了破爛王,黃土高坡上面長滿了紅高粱。我思念著熱戀的故鄉,世界需要熱心腸。雖然我是一無所有,妹妹你要大膽地來來來來來來跟呀跟我走。
大趨勢那個大拜年,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磨刀師傅來到外面的世界,共同渡過陜北88年。京都球俠和雪城隊把球賽,當我們分手的時候再看一眼,下次相見大約在冬季,看天上有個太陽照啊照啊照啊照在了大觀園。(《大沖擊大流行》)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不吃葡萄來剝花生仁,酸甜苦辣你莫強求,各有各的喜來各有各的憂。(《葡萄皮》)
作者自己談到創作《葡萄皮》動機的時候說:“我寫的是我們這些‘老三屆’的感覺,是一種已經在時代激流前失去了當年的勇氣,但又不能不盡力活下去,而且要盡量活得好一點的感覺。”
不管怎樣,《大沖擊大流行》系列在當年也創下了幾百萬盤的紀錄。
1988年5月,首批兩張“引進版”磁帶發行,齊秦的《狼Ι》和蘇芮的《跟著感覺走》。
由于電影《搭錯車》的錄像早就在內地流傳,所以很多人對蘇芮的聲音并不陌生,但《跟著感覺走》實在是唱出了當時大眾的特殊感覺。我聽這首歌總不由自主地想起日本電影《追捕》中那句臺詞:“走吧,走過去你就會融化在藍天里……”
齊秦也如是,在此之前,他的《大約在冬季》和《外面的世界》已經因內地歌手的翻唱而為人熟知。廣東歌手陳汝佳、北京的屠洪剛都常常演唱他這兩首歌。尤其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幾乎成了對當年留學熱潮的一句最佳形容。
但當時的我還沒意識到齊秦和他的歌會成為一個“代際”標志。后來是從當時五十中初二學生蔣海凝的一篇來稿中,驚異地發現他在中學生中的強大影響:
一件夾克,一條仔褲,一頭長發,一塊胸表,一條狼狗,一雙敏感的眼睛,他一身粗獷的氣息,卻溫溫柔柔、含情脈脈地唱出一曲《花祭》,唱得震撼人心,唱得人想替他哭。我不知該怎么形容他的歌,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感覺……
10月,去參加一個發布會,原來是《真實的故事》詞作者之一、我的學妹陳雷策劃組織的一場名為《挑戰——中國流行音樂走向世界》的大型演出。演出分為“港臺風”“西北風”等篇章,帶有明顯的總結性。這次會上我最大的收獲是結識了谷建芬老師。
年底,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和《人民日報》共同組織了“新時期十年金曲,1988年金星”的評選活動,頗為盛大,共計有25萬人參加投票。歌手評選的結果是董文華、劉歡、蘇紅、成方圓、王虹、李玲玉、韋唯、郁鈞劍、呂念祖、屠洪剛獲得金獎,杭天琪、田震、孫國慶和崔健獲得優秀歌手獎。
我未能參加在濟南的頒獎,卻看了在北京工人體育館舉辦的演出。至今不忘的是田震演唱的《我熱戀的故鄉》,真正是起伏跌宕,痛快淋漓。
一天,陳哲告訴我北京來了個年輕的奇人,是個退學大學生,名叫張楚。據說他帶著一批自己創作的歌曲到北京闖蕩,先是受到了老詞作家王健的關心和《歌曲》編輯部編輯雷曉冬的幫助,并把他介紹給中國錄音錄像出版總社的編輯吳海崗。聽了他的作品小樣,吳海崗決定幫助他出版作品,由侯牧人擔任他的制作人。陳哲還告訴我,侯牧人、崔健、解承強等人對張楚的作品都挺賞識。
我聽了張楚已經錄制好的小樣也深受觸動,特別是《西出陽關》和《將將將》《走吧》。我的判斷是他擁有著太多的民間音樂資源,又有著獨特的調性調式感。侯牧人告訴我給他配器時大傷腦筋,配完了他還不大滿意,但問他怎么做他也說不出來。
他這張專輯沒趕上合適的發行時機,淹掉了。不過現在網上還可以聽到幾首:
在我回家的那天,面對我自己,我吃我的車,我吃我的馬,我吃我的炮,我吃我的心!吃啊!將將將將!(《將將將》)
我站在戈壁上 戈壁很寬廣 現在沒有水 有過去的河床
我爬到邊墻上 邊墻還很長 有人把畫 刻在石頭上
我讀不出方向 讀不出時光 讀不出最后是否一定是死亡
風吹來 吹落天邊昏黃的太陽 (《西出陽關》)
有一陣,張楚就住在雷曉冬家里一間七平方米的小屋。雷曉冬一天帶我去見他,我又是叨叨嘮嘮說了半天,半是贊賞半是“指點江山”。張楚一直瞪著眼看著我,最后給了我一句:“老金,都聽你們的,我們還能干嗎?”
一句話噎得我回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