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的飯局為啥累人,因為經常不讓人好好吃飯啊。除了瘋狂勸酒令人頭疼,吃菜窮講究也是。不信請看某條短視頻所展示的:一桌人按職務大小落座,滿桌重點不是啥硬菜,而是一大碗菜羹。菜羹黑白兩色,造太極圖。
只見視頻中,居于酒席末位的男子先用勺子舀起太極圖的“黑圓點”,敬給桌上最大領導,美其名曰“感謝您高看一眼”,繼將“白圓點”獻給副職領導,稱作“另眼相看”。隨之把太極圖黑白交界處的精華一“勺”端了,送給次要客人,呼之為“左右逢源”“陰陽平衡”。這還不算完,分羹人又各取一勺黑羹和白羹,原處恢復黑圓點和白圓點,說這是“周而復始,生生不息”。那意思就是說,只要領導愿意,隨時再來一波,隨時可以享受獨占鰲頭的滋味。
一碗“大稀飯”,硬是讓人高攀不起。分羹人說得頭頭是道、沾沾自喜,得羹人則贊許分羹分得有文化,哪里想過,這事最經不起細究。譬如,在太極圖中,黑圓為陰,白圓為陽,你讓大領導陰,讓副領導陽,幾個意思?還是說,你暗指大領導黑,副領導白?
當然,起意分羹,主要還是博君一笑。酒席當場,誰也不會“鉆牛角尖”。
我在中原待過很多年,有些地方一喝酒就窮盡講究。有人說,菜沒沾一口,就能讓人先喝醉,這真不算夸張。無魚不成席,一盤魚,“暗門”最多。表面上,烹飪好的整魚上了桌,魚頭魚尾對著誰,全由著服務員隨手一放,是誰就是誰。滿桌人一看,哇,魚頭正對主位上坐著的領導,多會歡呼,“這魚真準,天意!好!走一個!”
其實,服務員早就知道這里的道道,有的還專門經過這方面的訓練,魚頭對主位也就是一種安排了。有一次我吃酒席,服務員上魚沒經驗,盤子沒放對位,東家立馬不悅,斥以“沒眼力見兒”,要求予以糾正。
“魚頭魚尾酒”,通常是走兩杯或三杯酒,有時位卑者還得被“端酒”。繼而,魚眼給領導,謂之“高看一眼”,魚脊給貴客,謂之“中流砥柱”,魚嘴給次要貴客,謂之“唇齒相依”……“酒司令”的花頭經多得是,代價是喝個沒完沒了的酒——領導總是被特意保護免于喝醉的。總之,那魚眼見著被大卸36塊,成為酒席文化的“犧牲”,而酒席的氣氛也往往進入高潮。
在菜肴上講門道、玩點子,雖然是看菜下“嘴”,但原理都一樣,只要“拽詞”的人愿意,哪怕是青菜燒豆腐,都能整出一套吉祥如意、邏輯自洽的話語,讓人心花怒放。此時,菜不是菜,是道具,話不是話,是“投名狀”。
此類飯局中的“菜門道”,無論內容、規矩、表現如何,目的就一個,討人歡心,特別是,討位尊者歡心。為了實現讓領導先高興起來的愿望,不要說“分羹人”低到塵埃里,滿桌“陪客”都得低眉順眼、溜須拍馬,那才叫圓滿。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圍繞“菜門道”而展開的一套話術,就是酒桌上的青詞。風雅、有趣的背面,是惡俗、無趣。
“菜門道”的叫座,是無數次演練、試驗的結果。話語的延展、纏繞、連接,看似精巧,其實透著刻意、市儈。這樣的酒桌文化并非正經八百的文化,反倒是“權力文化”在酒桌上的反映。本質上是一種對權力、地位表示臣服的語言賄賂。顯然,酒桌上的等級關系,在菜肴“特質”的分配中就盡顯人前。每個人都得到了匹配于自己身份的一杯羹,在尊客獲得快意的前提下,每個人也都得到了合乎秩序的位置。換言之,這也是一次服從性測試。酒場中人,自愿或非自愿給出了不超綱的答案。除非有人不識抬舉,“自絕”于這種庸俗關系。
在下級接待上級、有求者接待“金主”時,這種測試和演練,往往來到一個“峰值”上。為了讓領導、“甲方爸爸”不僅吃好喝好,還享受高高在上的待遇,一些“東道主”或有心之人,可謂竭盡全力予以滿足。不要說飆幾句俏皮話了,要是能有梯子摘下星星,他們也照干不誤。甚至為此荒腔走板、出賣人格,也在所不惜。
上對下,往往端著;下對上,往往捧著甚至跪舔。這樣的飯局,這樣的人際交往,缺乏人與人之間正常交往的底線,不可能有平等、有尊嚴、尊重專業的交流,實不可取。
而且,任何一方愿意失去人格的飯局或交往,都不可能在雙方間建立真正的信任。因為一個愿意為了取悅你而踐踏自己人格的人,你真的敢信任他嗎?一個連自己的人格與尊嚴都不在乎的人,所求必然甚大,所求者何?他極力取悅的是你還是你屁股之下的那張位置?
(作者系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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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方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