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菜買好,總會被一群野氣的魚類吸引,流連久之,感受一番大河的靈氣。
在菜市看見大魚頭,重達五六斤,一剖兩半,透著剛出水的瑩光。魚還是活的?嘴兒一張一翕。魚老板說是來自萬佛湖。野生大魚頭難得,適合焗來吃。
要那種專用寬肚陶缽,底層平鋪一層老蒜瓣,姜片若干,小蔥一把,直接擱上半邊魚頭,烹幾兩黃酒去腥,上蓋。焗法,最講究火候,過猛,蒜瓣焦糊,魚頭尚未斷生。大廚有心得,先大火,后改小火,再文火,慢慢熟透。一路噗噗噗上桌,蓋子一揭,蒜香撲鼻。
魚頭哪里滋味鮮美?魚腦?錯!當然魚唇呀。囿于家教的關系,每次酒宴上,我都不好意思下箸,只謙虛地戳幾根魚骨吮吮,末了待整片魚頭被饕餮一空,拿根勺子舀蒜瓣吃,嗯,焗得正正好,焦黃香脆,尾韻里還有一絲魚鮮。
印象里,廣東人做菜喜歡焗,大約叫“啫啫煲”吧。連老鵝,也可焗。鵝塊用香料腌制十余分鐘,再下鍋,上汽時,烹白酒去腥,不用一滴水。最后一道工序石破天驚,沿鍋蓋一圈,澆半瓶白蘭地,火光熊熊,燃盡,上桌。
廣東人會吃懂吃。熬一鍋米湯,至濃濃的黏稠狀態,用來涮鯇魚片。魚肉有講究,兩片連切,打開,宛如飛出來一只蝴蝶。
我們徽州的臭鱖魚,不僅僅可以搭配筍丁、香菇丁紅燒,也可用焗法來做。將整條魚分解成小塊,鍋底照樣鋪一層老蒜瓣,魚塊放入。上桌時,眾聲喧嘩中,忽然飄過陣陣臭味,足以令人止語——恰恰這一味微臭,最能勾人心魄……等待著等待著,魚缽終于轉到我面前來,略略欠身,伸箸一夾,魚肉抿進嘴里,又釋放出奇異的香味。香臭兩味互搏,著實令人愉悅。
很久不曾吃到干焗臭鱖魚了。一般酒店大多紅燒,唯有私廚,才肯費心干焗。我想必也做不好。焗,是有門檻的。
安徽有一個六安地區,不僅盛產聞名的六安瓜片,那里的縣城水域出產的魚,也好。
霍邱縣有一個什么水庫,還有一條什么大河。老板娘講的霍邱方言,我聽不太懂。他們家常年售賣鱖魚、鳊魚、白絲、鯽魚、黑魚等,去遲了,一售而空。想吃野生魚,得碰運氣,他們打到什么魚,賣什么魚,顧客沒有挑剔的余地。
夫婦倆在家鄉承包了六十畝地,專事種植有機菜。每次菜買好,總會被一群野氣的魚類吸引,流連久之,感受一番大河的靈氣。
有一回,眾魚中獨行一條紅眼青混。如此漂亮的淡水魚,第一次見。雙眼殷紅,魚鱗發出微光,頎長而瘦濯,像人一樣骨骼清奇。人一瘦,便有少年氣,魚類亦如是。有一個常年野外垂釣的主顧,也站在那里一個勁贊嘆,說是常去霍邱縣某某河流,這種魚極難遇上。
這么漂亮的魚,吃它,也是罪過。
平凡的鯽魚湯。簡單得很,兩面煎至焦黃,姜片、小蔥把一起撂進去炸香,烹點兒黃酒去腥。另一只灶頭坐上陶罐,水適量,煎好的魚倒入,大火頂開,文火慢燉,記得挖一勺豬油進去,湯更白。差不多時,下豆腐、魚丸。今天這罐魚湯,足足慢燉一小時,筷子夾住魚頭往上提,魚肉瞬間滑脫,徒留一根魚骨。小時候,我外婆的口頭禪:千滾豆腐萬滾魚。
我買的是童年吃過的大鍋豆腐,原始做法,保留著豆香氣,千滾萬滾之后,豆腐里面遍布蜂窩狀氣孔,滑溜爽口。魚丸原本一塊錢硬幣大小,于湯中沸騰涅槃,胖大如乒乓球。熄火靜置,湯面浮起一層乳黃色油皮,正是這罐湯之精華。
肉生痰,魚生火。臨上桌,下一把芫荽去燥。
夜讀袁枚《隨園食單》,看來看去,惜乎不詳細,想學做幾道菜,始終不得法。他總愛寫,這個菜我在誰家吃過,滋味一等。一味惜墨如金,可氣,可嘆。
書看了四分之一,十個菜里起碼八道菜,放筍尖、香菇,燉上兩炷香的時辰。兩炷香燃完,一小時?兩小時?香菇這款山珍,實在串味呀,你不能什么菜式都放啊。
還有一道菜更邪乎,用幾斤稻草烹熟,皆逐一明示。于飲食這一塊,中國民間智慧無窮,《金瓶梅》里,宋蕙蓮用一根柴禾棍子,足以令一個豬頭酥爛。別看稻草火氣微弱,但余燼綿長。我小時冬天燒早飯粥,喜歡往稻草灰中埋一根山芋,半小時掏出來,金黃的皮剝了,咬一口,香糯齁甜,吃快了,會噎住——吾鄉山芋紅皮白芯,甜糯如栗。(錢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