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槍手》
今年高考結束后,隨著志愿填報的進展,一所“賽博大學”憑空而生。
根據澎湃新聞 、南方周末 等多家媒體報道,這所“大學”幾乎在一夜之間建成,不僅擁有校名、校訓、校徽,院系專業、錄取通知、校園卡、校舍、社團、網站等等軟硬設施也都很快完備。而這所大學最初的創建提議,則是源自一位網友發布的一則視頻——
其中提出,如果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四省 (四個著名高考大省)的343萬考生,“每人出1000元,總共是30多億,那么就可以打造一所位于四省交界處的綜合性大學”,“爭取一年內趕超清北”。
提議一出,便在以B站、微博為代表的青年社交平臺迅速引發迷因式熱潮,許多網友紛紛參與進“大學”的創建,將自己對理想大學的希望投射進去。校長是杜甫,因為那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校名則借引“國破山河在”,涵蓋四省的省名,最終定名為“山河大學”。
不久前,教育部也直接回應了“山河大學”的相關提問,表示“將不斷優化高等教育資源布局結構”。一度只存在于虛擬網絡的這所“賽博大學”,由此走向聚光燈下。
來源:財新網微博
01.
山河大學折射的焦慮
“山河”可被視作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四省的總稱。作為著名的“高考大省”,“山河四省”考生在全國高考人數中約占1/4,但總人口超過2億的河南、河北、山西三省沒有一所985大學,山東則只有2所,總計占全國數量的2/39。
這一現象帶來的是“山河四省”遠低于其他省份的重點大學率。由于高校招生環節普遍實行地方保護政策,高校所在地往往也是最大生源地,這使得教育資源密集的北京、上海等地考生從中獲益,而以“山河四省”為代表的教育資源稀缺地區,想要到省外就讀重點大學,則顯得困難重重。
張東海教授發表在《北京大學教育評論》的研究指出,將全國頂尖34所高校定義為“優質高校”,上海、天津、北京的優質高校入學率分別為3.42%,3.19%,2.59%,比排名末位的云南 (0.36%)高出近10倍,是全國平均水平的4~5倍,“山河四省”則普遍居于全國末流。
針對這一現象,“山河大學籌委會”的解決方案是,由四省今年的343萬名考生每人出資1000元,總共300多億資金,用于打造一所位于四省交界處的綜合性大學,為渴望獲得優質高等教育的山河學子提供一紙985文憑。
這看似是一場青年組織的“賽博自嗨”,卻折射出心酸的社會現狀:教育資源地域性不公逐漸成為越來越多人的心聲,若非如此,這一話題也很難在公共輿論場上迅速升溫,甚至吸引其他省份的考生加盟“山河大學籌委會”。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
為什么高等教育相關的話題會得到如此巨大的關注,這和近年來大學生的就業難問題是分不開的。根據國家統計局網站6月15日公布,今年5月16歲至24歲的青年失業率已達20.8%,創歷史新高。
對于大部分考生來說,上不了985的最嚴重后果,可能是在就業場上的學歷劣勢。而在求職競爭白熱化的當下,這一劣勢又會被無限放大。正如一位網友所言,“要是山河大學真能建起來,我也不用擔心大專出來找不到工作。”這道出了很多同齡人的心聲:如果我也有一張985文憑,我就能找到好工作。
基于“山河大學”對學歷和就業的影響這一視角,本文想要探討的問題是,“山河大學”所構建的“高等教育烏托邦”,是否真的能將四省大學生引向光明的職場前景?
應當首先理解,創辦“山河大學”的出發點是好的,對這一現象的思考不能只停留在互聯網笑談的層面上,更不能以幽默的態度消解教育資源分配問題的嚴肅性。普通人“報團取暖”的設想也讓我們看到青年一代以共同體角色參與社會事務的可能。
然而,只要稍加思考,就會發現,這一設想仍然存在較大的實踐難題。“山河大學”的訴求針對的是教育資源地域分配不均和學歷歧視導致的就業難問題,就算“山河大學”真的被建立起來,這四個省份的問題解決了,那么諸如“江湖大學”“海陸大學”又要怎么辦?
教育資源集中在北京、上海這類經濟發達地區的事實很難改變。而山河大學多出的這343萬985高校畢業生,一旦投入就業市場,勢必又引發進一步的學歷通脹,那么屆時,新的標準又會成為畢業生求職的下一個敲門磚。
一言以蔽之,“山河大學”的創建并沒有為高等教育領域的困境開辟新的出路。它的方案只是利用民間力量而非傳統的行政手段創造出一時的“公平”,但教育資源的地域性分配失衡是難以短時間解決的,社會上追求高學歷文憑以獲得就業優勢的癥結本身也并未根治。
02.
大學成了“待就業中轉站”
有意思的是,山河大學的出現與一部上映于2006年的電影,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對照——《錄取通知》 (Accepted)。
電影講述的也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申請眾多名校無果的高中畢業生,為了在父母面前蒙混過關,和朋友開辦了一所“野雞學院”,用來偽造相應的錄取通知。
沒想到,這所大學吸引了越來越多像男主一樣的高中生。作為“創校校董”,男主和朋友用收來的學費修建校園、聘請教授,最后甚至獲得法律認可,創辦了一所真正的“屬于普通人的大學”。
《錄取通知》中,作為批判靶子的傳統精英高校名為哈蒙學院,這里的學習不是出于興趣,而是為了獲得學歷證書,進而在職場上獲得認可。男主人公的設想則是按照學生的特長制定教學計劃,沒有專業的教授,瑜伽、木刻、廚藝、搖滾、電子游戲、意念移動等內容就成了“野雞學院”的教學科目。
然而,這些科目都有著自己的教育目標,比如散步課是在無壓力的環境中思考、規劃人生……學生在高度主體化的探索中激發被壓抑的興趣,并在擅長的領域獲取獨特的知識和經歷。
《錄取通知》
電影的原文名實際上是個雙關,"accepted"既是“被錄取”的意思,也有“被社會接納、認同的含義”。
“野雞學院”與“哈蒙學院”的對抗,與其簡單理解為所謂平民教育與精英教育的沖突,更不如說是多元化成長模式向單一成功路徑發起的挑戰。正如影片中的男主所說,“我們一生都在被告訴要學什么,現在要反其道而行之。”幸運的是,最終他不僅得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獲得了社會的認可。
影片背景所在的美國,高等教育領域出現了近乎如出一轍的問題:教育的職業化、企業化使學術殿堂淪為“就業人口加工廠”。導演借劇中“野雞學院”院長之口,批判了當下美國高校之弊:“我們拋出一大堆光鮮誘人的字眼,吸引孩子們來上學,并自以為他們可以因此獲得大好前程……其實,孩子們想上學,只有一個原因:找一份好工作。一份起薪不錯的好工作。”
當然,由于教育管理模式的不同,這樣的創舉確實很難在國內的現實生活中直接復刻。但遺憾的是,反觀“山河大學”的招生簡章,這也不能理解為同一種“大學精神”的遙相呼應。
“山河大學”的辦學目的直截了當,只為能給當地考生提供一份光鮮的文憑,最好還是985,否則在就業競爭白熱化的當下無濟于事。最初開設的專業是“考研”和“考公” (后經過網友的“建設”及豐富,也開設了更多其他院系及專業),不是立刻就業就是等待就業。從這個角度看,“山河大學”除了與“野雞學院”在創辦者身份上有所重合以外,實質上卻更像是“野雞學院”批判的對象。
山河大學的辦學理念,可以說是當下高等教育的縮影。大學作為一個待就業人口中轉站,通過分數線將高考生分流成三六九等,目的在于選才而不在于成才。
它延續了K12教育中極其突出的模式化和競爭性,過分強調“績效”,學生學到什么本身不重要,能衡量學習成果的GPA (績點)和專業內排名更重要。
這幾年備受推崇的考公入編,某種程度上像是高中生活的延續,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試選拔,也是按部就班的職業生活。
不恰當地說,就像《肖申克的救贖》里的老布,從一個監獄里離開,最好的歸宿就是下一個“監獄”;就像臺詞里說的,“任何一個你不喜歡又離不開的地方,任何一種你不喜歡又擺脫不了的生活,就是監獄。” 人們似乎忘記了高等教育本應帶來更大的社會空間,人生還有更多的可能。
老布的悲劇不能歸咎于他自己,而是肖申克監獄塑造的結果。要避免現實生活中面臨抉擇的高中學生淪為下一個老布,指引他們的成年人就應當盡可能不去扮演典獄長的角色。
《肖申克的救贖》
這不由得讓人想起近日在輿論場上引發巨大爭議的“志愿填報導師”張雪峰。可以說,他秉持和傳遞的觀念與山河大學的困境,是一個問題的一體兩面。
張雪峰的很多代表性言論,如“打暈學新聞的學生”“窮人家孩子不要碰金融”“文科生的出路就是學中文然后考公”等等早已家喻戶曉,無需再行贅述,也許在當下社會現實中,這些言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合理一定意味著應當如此嗎?
如果大學的功用只是一個“待業人口中轉站”,那么職高和本科甚至碩博還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如果“文科專業無用”,甚至土木、給排水這樣的“過時理科專業”也無用,那么為什么今天的中國大學不像“山河大學”那樣,干脆只開設考研、考公兩個專業?
或許金融行業確實不是普通人能涉足的領域,亦或許中文系畢業生真的天然具有就業劣勢,但無論如何,一直被追捧的“考編上岸“也并不是所謂“階級躍升”的應許之路,選擇新聞專業也罪不至于“一棍子打死”。
《天才槍手》
馬克思眼中人類社會的發展方向是“自由人的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前提”,而僅僅鼓吹“普通人的路”與“自由發展”的目標無異于南轅北轍。
這種鼓吹自詡“為普通人的利益代言”,事實上無時無刻不傳播著一種“認命”的價值取向。
屬于普通人的“光明前途”是什么?高分考生最好選擇計算機專業,畢業后進入大廠成為更有榨取價值的打工人。低分考生也沒必要選擇“對社會沒用”的專業,學點無害的漢語言文學,先在最熱血澎湃的年齡埋頭備考上岸耗掉幾年,最后老老實實成為系統機器運作的基層推動者。
這類看似“為你好”的建議,其實恰恰在提倡和迎合當下日益窄化的環境和逐步固化的階層。如果這樣的觀點占據上風,反而可能進一步縮窄年輕人未來的發展空間,扼殺人生原本的更多可能。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本質上這仍然是一種鼓吹精英的敘事,卻被包裹了一層“平民化”的外殼。
遙想古代科舉制度,當然可以說,它為無數寒門士子提供了“暮登天子堂”的機會,但事實上,階級躍升的大門盡管敞開著,但道路也就只有一條,那些寒門子弟就如此被納入統治秩序之下,成為皇權機器運行的齒輪,別無選擇。縱使不被任用的寒門子弟仍然是社會上的大多數,但他們不會懷疑制度和結構,而是懷疑自己的能力。
03.
別讓奔向曠野的年輕人又成為社會的棄兒
幾年前,清北碩博入職街道辦的新聞仍能在互聯網上引發轟動;相比之下近幾年,海歸碩士應聘宿管之類的事件不僅逐漸被大家所接受,甚至成為一種熱潮。學歷和院校排名逐漸成為入職的門檻,越來越多的企業在招聘時打出了“僅限985”或者“碩博優先”的字樣。
在這種情況下,高等教育機構除了作為一個將高中畢業生區分出三六九等的場所以外,幾乎沒有別的功能,甚至更糟,因為它很可能將一個剛在畢業論文里探討完當代詩歌隱喻體系的學生送去街道辦管理敬老物資的發放,這也就意味著這個學生此生與大學所學幾乎無緣。
以前人們懷疑高中教育的價值,揶揄九門學科的教學設計讓“高中成為自己最博學的時期”。現在,哪怕是學生親自選擇的單個專業,一紙文憑到手,知識也可能自此失去了作用。
學生對大學的期許是在就業之前實現分流,然后拿著成績單按部就班地進入不同的崗位。所以這就是為什么計算機一類的技能型專業更受歡迎,因為“會和不會”的區分一目了然,而人文社科專業的學生要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只能通過可量化的論文指標,或者以考試分數選拔的體制道路。
因此,“將就業希望寄托于山河大學”和“考研導師教你怎么選大學專業”本質上也就指向同一個問題,即大學功能的異化。在如今的績效社會中,大學的選拔功能大于教育功能,它其實更像是在校學生和社會勞動者的“過渡階段”,正因這樣,一紙985文憑和一個被社會認可的“好專業”才顯得如此重要。
很多時候,社會上嘲笑當下拿著文憑找工作的大學生是”脫不下長衫的孔乙己“。但其實,這不是孔乙己脫不脫下長衫的問題,如果孔乙己脫下長衫,還能穿上馬褂、袍子,那么當然無妨。問題是,那時的長衫與短褂是一條單行線的兩端,孔乙己的年代只有一條道路可走。
就像《錄取通知》所要展現的那樣,我們能否認同和接納青年人自己探索和選擇的人生,并且給予他們充足的試錯空間,以保障他們毫無顧慮的在原野上奔馳,而非提前向他們示意已經規劃好路線的標準答案。正如網絡上“AI蘇格拉底”對大學教育意義的闡述,“鳥兒該為籠中食物放棄翱翔的權利嗎?它就不能遵循天性四處捕獲蟲子而生存下去嗎?”
《天才槍手》
這幾天,學者顏寧在社交媒體上提出的疑問引發了人們的思考 (來源參考:“顏寧之問”引熱議,為什么同學們答不上來 )。她在參加博士生推免面試時,對前來應征的本碩學生提問:假設時間來到10年后,你已經功成名就、資源充沛,那么最想探索的科學問題是什么?或者說這一輩子有什么科學問題或者技術難題,你能解答或突破,就覺得今生無憾了?
如顏寧所言,她問了20余位同學,但沒有一位的回答說出了“讓人發自內心想鉆研的”問題。這恐怕是一種對教育的提醒——大量本應對世界充滿好奇、熱情,追求多樣性人生的青年人,在社會上冷言冷語的裹挾下,過早地追求“溫飽““安穩”,選擇走上一條因循保守、按部就班的軌道。
對此,澎湃新聞評論道,“這個觀點很’接地氣‘,但也可能是一種對人生的誤解——如果有人認為夢想只在遙遠的未來,而之前實現它的過程全是無意義的辛苦和勞作,那么也就意味著,大半輩子的人生成了單純的手段,時間也淪為徹頭徹尾的工具。”
“社會應當放下迅速摘果的急躁,給予年輕人‘無意義’探索的底氣。”
很多對大學的批判不能歸咎于大學自己,而是社會問題的“年輕化”。績效社會中對“成敗與否”的衡量指標越來越趨于單向,這樣的社會構成了一個悖論,一方面,具有創造精神的人才仍然缺口巨大,青年對技能型專業和穩定性職業的追求造成了極大的資源浪費;但另一方面,另辟蹊徑、自愿脫軌的年輕人又成了社會的棄兒,淪為畢業即失業的“慢就業”人群。
《天才槍手》
之前看過一則 報道 ,前北大附中校長王錚執掌一所京郊小學,探索當下鄉村教育的實踐形式。他沒有采取社會主流的“奧數+英語”的教學設計,而是因地制宜地提高勞動教育的比重,教他們四時時令等實踐經驗和諸如磨豆腐這樣的生產知識。
當然,在小升初的時候磨出好吃的豆腐應該是不能成為加分項的,我也相信,如果這不是一所郊區小學,那么學生一定會在奧數和英語上花更多的時間。但誰說奧數題就一定比磨豆腐有用呢?
不得不承認,在現行教育體制下,教育資源分配和學歷內卷問題已經成為“房間里的大象”,專家學者也好、普羅大眾也罷,無論怎樣奔走疾馳、振臂高呼,在實踐層面都暫時很難有所改變。
既然大象的存在已無可避免,那么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教會我們如何在大象橫行的房間里做保持緘默的“導師”,也不是在房間里畫地為牢自認失敗,而是一扇走出房間的大門。
如果我們是磨豆腐的人,比起擠破腦袋把奧數學好,更有用的,或許是讓學奧數的人也承認磨豆腐的價值。盡管努力學好奧數可能在短時間內效果更加明顯,但長此以往,磨豆腐就會越來越被忽視和貶抑,直到整個社會都把學好奧數作為唯一的正確答案。
你也許會說,房間里的大象不是微乎其微的個人能夠對抗的,絕大多數人一生的追求不過是在房間中活下去,可正因如此,我們才需要盡可能地拒絕和遠離這些大象,而不是在即將被象蹄踐踏的時候,仍然幻想著自己騎在象背上馳騁的樣子。
參考資料:
如何看待網上出現的“山河大學”?教育部回應 | 澎湃新聞
“山河大學”火了,考生為啥自發玩梗 | 澎湃新聞
網友“眾籌”,一天建成,“山河大學”為何火了? |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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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教育:“傳奇校長”王錚的最新改革實踐 | 新校長傳媒
撰文:盆盆
編輯:貓爺、林藍
封面圖:《天才槍手》
監制:貓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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