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 房佶宜 編輯/張雅琦】
“以后再也不能說生活不如意，進廠擰螺絲了，這也是高端技藝了”
這說的是在2022年世界技能大賽特別賽上獲得重型車輛技術與維修項目的金牌的寧波技師學院的“00后”選手蔣昕樺。“‘擰螺絲’的說法通俗易懂，但是只用這個來概括不太合適。”實現了中國隊在該項目上金牌“零”的突破的蔣昕樺在接受觀察者網采訪時說。
蔣昕樺在世賽比賽中。圖自2022世賽特別賽官方視頻
在他們眼里，再豪華大型的車輛都是由螺絲組成的，而擰螺絲本身也不簡單。
該項目的國家集訓隊教練組組長高吉表示，螺絲在車不同的位置，擰的方式不同，光是“擰緊”也要考慮到所用的力度和工具。
落到他們參加的比賽項目上，則是國內沒有的歐美機型、三千多頁的英文維修資料、翻倍的工作量、精度為頭發絲的1/5精密測量……
蔣昕樺表示，“世賽的評分是按照行業最高標準，而這套標準現在就是歐美的標準。”花功夫去研究他們的標準，及時掌握國際上的新成果，最后能融入我們現有的行業發展中。
對于蔣昕樺這樣的世賽選手而言，他們的終點不是冠軍，而在更廣闊的制造業天地里。他們有人畢業就成了本校的副教授，有人25歲當上了首席技師，也有人投身海內外大型項目建設，解決行業難題。
在2022年世界技能大賽特別賽62個項目中，中國派出的36名選手參加了34個項目，共獲得21枚金牌、3枚銀牌、4枚銅牌和5個優勝獎，位列金牌榜第一。自2011年首次參賽以來，我國已連續3屆獲得金牌榜和團體總分第一名。擰螺絲、刮膩子、做木工......也能拿世界冠軍。
一邊是身披國旗，拿世界冠軍，另一邊是卻是“年輕人寧可送外賣也不愿意進廠”。2020年，我國制造業人才缺口達2200萬左右。近五年來，平均每年有150萬勞動力離開制造業。
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2021年的《“技能中國行動”實施方案》中提到， “十四五”期間，“實現新增技能人才4000萬人以上，技能人才占就業人員比例達到30%”等目標。
而要實現這一目標，需要是中國職業技能教育行業伴隨著制造業轉型升級的革新。
“4個項目他全部完成，這是不可想象的！”
離傳動模塊比賽結束時間還有15分鐘，蔣昕樺面臨著兩個選擇：收拾場地，獲得基礎分，或者挑戰完成賽題，搶奪更高分。而他果斷選擇了更難的后者。這個決定靠的是2年集訓積累下來的信心。
蔣昕樺參加的重型車輛技術與維修項目需要選手在三天共18個小時內，根據維修資料，精準找出車輛問題，并逐一解決。專業難度極高，以測量標準為例，精度要達到頭發絲的1/5。
此外，非歐美國家的選手還要面對另一道門檻：比賽機型是歐美品牌的最新設備，兩三千頁的維修資料是英文的，全程都需要英文與裁判溝通。
高吉表示，這次有11名選手參賽，只有兩位亞洲選手，其他均來自歐美。“哈薩克斯坦選手此前也參加了這個項目，但都說‘太難了，實在受不了了’”。
蔣昕樺在世賽比賽中
蔣昕樺說，這次機型涉及的行業跨度很大，包括涉及農業、工程、道路運輸和林業。從種類上來看，有挖掘機、壓路機、翻斗機等。“沒有任何共性”。
“比賽中用到的高端車輛都是在國內買不到的。”高吉解釋說，“雖然這些歐美品牌大部分在國內都有工廠，但他們不會把新的、高端的產品放在中國生產。”當時在各地政府的幫助下，專家組也只租到了3臺相似的設備。
而歐美選手在比賽機型公布后，可以輕松找到對應機型進行練習，“這是他們的優勢”。蔣昕樺說。
“對應維修資料都是英文的，一般有三千多頁。”高吉介紹說，選手需要用英文將所檢測到的故障和解決方法告訴裁判，還要撰寫英文報告。高吉表示，“韓國選手就因為語言問題耽誤了很多時間，他只能跟裁判簡單交流，碰到稍微復雜的，必須通過翻譯。”
而比賽時間非常緊張。蔣昕樺介紹說，每個模塊比賽時間只有三個小時，但“需要完成四五個小時的工作量。大部分選手只有一兩個項目能全部完成”。
而蔣昕樺順利完成了四個項目，其中最核心的液壓模塊他幾乎得了滿分。“這是不可想象的！”高吉提起這件事，語氣里全是自豪，“要知道，有些模塊幾乎是不可能做完的。”
這次比賽，蔣昕樺對時間把控得十分精準，“有兩個模塊全部完成后還剩30秒，一個模塊做完還剩一分鐘”。唯一沒有做完的傳動模塊也靠著放棄收拾場地，完成賽題，搶到了更多的分數。
蔣昕樺站在領獎臺上
蔣昕樺獲得金牌
“蔣昕樺，CHINA！”
“主持人喊到我的名字的時候，我立即就沖上去了！”回憶起獲得金牌時的情景，蔣昕樺還是有些激動，“比賽結束，我就覺得前三應該沒問題，但能不能拿冠軍不好說，歐美選手實力也很強。”
歐美選手對比賽車輛和規則都更加熟悉，“世賽的評分是按照行業最高標準，而這套標準現在就是歐美的標準。”蔣昕樺補充說。
他將所有的功勞都歸于背后的團隊，“我只是把所有人的知識匯集在一起，展現出來而已”。
蔣昕樺表示，自己之前學習的是工程機械，對一些比賽機型并不了解。他回憶說，當時專家組的老師們搜集了各個品牌的維修資料，分工閱讀，提取要點，再一起交流。“每份英文資料都有上千頁，讓我一個人看，一年都看不完。”
蔣昕樺提到，在國家集訓隊這兩年，平時訓練是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點，賽前沖刺階段甚至會“肝”到凌晨。“但不論到幾點，教練們都會在現場指導我”。
“之前是為了多學技術，知道能為國出戰時，壓力才真的大了”
2017年蔣昕樺因中考失利未能考入普高，經親戚朋友介紹進入寧波技師學院，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了汽車維修專業。
聽說學校要選拔12位學生組成“尖子班”，進行世賽重型車輛技術與維修項目的學習，蔣昕樺立即報名了。
“我不是為了比賽才參加選拔的。”他解釋說，“在我看來，這是學校中能學到東西最多的地方之一，可以接觸到很多頂尖的設備，積累到各種不同品牌的相關知識，能幫我在工作中獲得更好的崗位和更高的待遇。”
“世賽的題目也設置得很好，考查的東西都非常接近實際。”蔣昕樺表示，即使將來不修重型車，去修小車或者從事其他技術方面的工作，在學校里和備賽時學到的知識“都會讓我更快上手”。
蔣昕樺在訓練中
一路走來，蔣昕樺參加過許多的選拔、比賽。“也不是總拿第一的。”但他的心態很好，“比得差了，我也不會很難過，因為沒有對參加世賽抱有期望，況且也不是一次定輸贏，我會去找到薄弱點，也會學習其他人優點。”
高吉認為蔣昕樺能成功的原因在于“能吃苦，從不松懈”，因為國內選拔太累了，很多選手在得知能代表中國參賽時都會放松一下，但蔣昕樺沒有。
談及原因，蔣昕樺表示，如果說之前只是為了多學技術，當得知自己將為國出戰時，壓力才真的大了。一是這個項目本身難度很大，二是身上的擔子重了，“在賽場上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中國，而不只是我自己”。
寧可送外賣也不進廠，怎么破解？
一邊是身披國旗，拿世界冠軍，另一邊是卻是“年輕人寧可送外賣也不愿意進廠”。
第44屆世賽數控銑項目冠軍楊登輝在接受中新網采訪時覺得這“不難理解”，最直接原因是收入低。他認為，相對來說，我國的高科技企業、高附加值產品企業較少，仿制、代工企業較多。因此，非常優秀的技工能拿到好薪水，但普通工人收入并不可觀。
高吉也承認：“工資待遇非常關鍵。如果高技能對標高工資，會有更多的人愿意進入技校學習。”
想要解決問題，中國制造業要挺過正在面臨的轉型升級，而技校也需要培養出兼具技能跟知識的創新型人才。
在這兩方面，世界技能大賽都可以提供機會。
對于行業本身而言，這是一個了解全球頂級技術發展的平臺。世界技能大賽中國技術指導專家徐震接受第一財經的采訪時表示，在世賽前期專家和教練花功夫去研究賽制、規則和國際標準的過程中，國際上先進的新材料、新工藝等就能及時被掌握，并融入現有的行業發展中去。這些都是不太被外界關注到的。
而不少世賽獲獎者也投身于制造業的生產一線，做出了亮眼的成績。
在41屆世賽上奪得焊接項目銀牌的裴先峰，參與了多個海內外大型石油化工項目建設，并解決了全位置熔化極氣體保護自動焊焊接密氣過多等技術難題。
45屆世界技能大賽焊接項目金牌選手趙脯菠年僅25歲已成為中國十九冶集團有限公司首席焊工技師。他所在的公司為世賽選手開出正處級干部的工資待遇，并鼓勵他們擔任項目負責人。
更多的世賽選手選擇把經驗和知識傳遞給后輩。
2021年的《世界技能大賽參賽選手職業發展情況調查研究》中提到，世賽選手獲獎后留校任教或在工作單位任教的比例達73%。例如，43屆世界技能大賽美發項目冠軍聶鳳畢業就成為了世賽教練、重慶五一高級技工學校副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高吉表示，現在技校非常重視的實戰性教學，就需要經驗豐富的老師和國家和政府的巨大投入，“就拿我們這次比賽中碰到的威克諾森翻斗車來說，在國外的售價每臺至少五六萬元，靠學生的學費是完全不夠的”。
學校和政府更多的投入還是放到了普通技校生的培養上。
高吉說，寧波技師學院、寧波市政府和人社局花費了人力物力來幫助學生掌握不同的設備，“除了購買實訓設備，還會租賃設備、請技術人員來校進行指導，也會將學生送去廠家培訓”。
蔣昕樺在訓練中
據悉，寧波技師學院是市屬公辦綜合性國家重點技工院校，建有數控車間、技師研修工作區等近百個實訓場所，主要教學設備總值超2億元。
這些變化還沒有完全扭轉社會上一些固有的想法。采訪中，高吉有些無奈地表示，“現在家長只有在覺得孩子確實沒法考上高中的情況下，才會想把孩子送去學一門技術。” 高吉稱，在江浙一帶，有兩類家長是愿意送孩子上技校的。一類是家長有創業經驗，二類是對技術在社會中的作用比較了解。“我不反對家長希望孩子好好學習，但家長更應該去發現、重視孩子的亮點。有些孩子雖然對常規知識不感興趣，但是他們有較好的動手和思考能力。”
“技校生的就業面實際上非常廣。”高吉介紹說，在他們學校的畢業生中，有在中科院工作的，參與材料方向的研究。也有在博格華納的渦輪增壓器實驗室工作的。“有人會說，你一個技校學生去這些地方能做什么？實際上，研發人員將產品設計出來之后，制作、裝配和測試工作都需要技術人員來完成，研發人員依據技術人員提供的數據才能進行進一步優化。”“技術人員需要知道如何將一塊‘鐵’做成滿足需求的產品，就像廚師做紅燒魚，在什么時候進行什么操作都有對應要求”。
高吉說，“以蔣昕樺的汽車修理專業來說，維修也不是唯一出路，工程機械的銷售部門、配件管理等崗位都需要他們。”
高吉指出，現在社會上高技能人才短缺，技校學生的就業前景非常好，“每個畢業生都有多個崗位可供選擇，就寧波技師學院來說，就業率高達99%”。落到“錢”景上，高吉表示：“國家也正在改進，整體來講，技術人員的工資待遇是在逐漸增加的，在公司里，技術人員的工資或可以達到副總級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