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博物館最后的日子:告別皮村,告別一段打工史

導讀 原標題:打工博物館最后的日子:告別皮村,告別一段打工史2023年5月17日《別了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一文出現在許多人的朋友圈,這家在近...

原標題:打工博物館最后的日子:告別皮村,告別一段打工史

2023年5月17日《別了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一文出現在許多人的朋友圈,這家在近年來日漸沉寂的民間博物館,將在不久后和每個人告別。位于北京城郊的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是全國唯一由民間打工者自己創辦的公益博物館,記錄了改革開放以來打工者群體的復雜經歷,它的興衰也成了時代變遷中的一處注腳。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地處北京五環外城鄉接合部的皮村。5月20日,告別儀式上,博物館發起人之一王德志向趕來的觀眾致告別辭。

送別博物館

在倉庫干活時,小海收到同事的微信,有人在博物館外墻寫上了“拆”。他扔下工作走出倉庫,沿途的磚墻都是新寫上的“拆”,一溜蔓延到博物館門口。“只要一寫拆就確定了,證明房東已經簽字(同意)了”小海回憶道,“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地處北京五環外城鄉接合部的皮村,收藏著全國各地工友的共同經歷和集體記憶。博物館在2008年開館,那是改革開放的第三十年,被賦予了各種宏大意義。從“盲流”到“進城務工人員”,國家對待人口流動的態度在逐漸轉向。

從左往右依次為1992、2002、2008、2018、2022年皮村的衛星影像。

皮村則是這段宏大進程的縮影:世紀之交前后,市場經濟逐漸在中國立足,北京周圍的鄉鎮村莊出現一批小工廠,本地村民將房屋改建出租,吸引了很多打工者。來到皮村的工友中,有幾位打工多年、追求藝術的年輕人,他們希望打工者能講述自己歷史。

“改革開放30年正好是工人群體開始流動的30年,特別有紀念意義,我們就在這個大背景下建了博物館。”在上周六(5月20日)的告別儀式上,博物館發起人之一王德志講起這段經歷。“我們這些做博物館的很清楚大家為什么會關注我們,我們國家經濟飛速增長,工人做了很大貢獻,我們是代表工人群體來做這個事情,大家都在關注這個群體。”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外,小型的告別儀式。

他們設計了一個小型的告別儀式,在博物館門前,文學小組的工友朗誦了自己寫的詩《地丁花》(一種北京路邊常見又不起眼的紫色小花)和李白的《行路難》,幾位至交分享了和博物館的經歷。最后,一位紀錄片導演和吉他手邀請大家合唱《送別》,歌聲在笑聲、掌聲和歡呼聲中結束。

王德志說自己是個沒有儀式感的人,結婚都不辦婚禮,是感性的小海力主要辦告別儀式,但他們都沒想到,現場會來這么多人。幾十位觀眾圍出了一小片空地,身后不遠處,幾位女生站上了一米多高的露天的水池,小海舉著手機爬上了更高的油桶。

一位傳媒行業的女生臨時請了兩位攝影師,記錄博物館最后的場景。巧合的是,兩位攝影師就在皮村租房,卻都沒聽說過打工博物館。“去外面也沒聽人念叨有這,我去跑步也路過(但從沒注意到),它跟周圍是融為一體的。”攝影師說。女生關注博物館多年,她接過話茬,“這個世界還是很分裂的,你不了解它就完全進不去。”

場外,一架飛機掠過上空。

新工人群體自己的文化

皮村和根植于這里的工人文化活動的興起與萎縮,有一條明晰的歷史脈絡。

2002年,許多、孫恒、王德志等幾位工友成立“打工青年藝術團”,他們多因藝術追求從壓抑的家鄉“逃”到北京,又因懷才不遇只能在北京打工和流浪,這些漂泊經歷成了他們最初的創作靈感。在各個工地、工廠、社區演出時,他們見證了工友面臨的共同困境:身份歧視、討薪維權、身心孤獨、缺少學習機會等。幾位年輕人決定回應這些工友的訴求,成了公益機構工友之家提供服務。

2005年,一所面向打工子女的民辦學校同心實驗學校落地皮村,學校的啟動資金來自“打工青年藝術團”一年前賣專輯掙到的7.5萬元版稅。工友之家也隨之遷入皮村,白天學生上課,晚上是工友的夜校。

同心實驗學校一角,學校于疫情初期關門。

2007年,他們租下了學校附近的一間廢棄琉璃廠,一年后,這里成了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他們自稱“新工人”:與國企老工人不同,新工人是從農村來到城市的打工者;與農民工的稱呼不同,新工人的稱呼更強調身份的變化,參與城市的建設的人應當有尊嚴,應當享受同樣的公共待遇。

這是新工人文化快速發展的幾年,在多方支持下,這個院子相繼建成了“新工人劇場”“工友影院”“工友圖書室”等一批文化設施。最出名的活動當屬連辦多年的打工春晚,演員來自各地的一線打工者,節目也與自身的經歷相關。

“新工人群體是隨著國家的工業化進程應運而生的,積極地發揮了應有的作用。我們雖然有著幾億的龐大人口,卻是典型的‘沉默大多數’。”王德志在最近的回憶文章中寫道,“生產自己的文化,認同自己的階層,讓勞動的本質回歸,讓勞動的價值得到尊重,建立工人階級的主體性是我們為之工作的方向。”

也正因為他們的存在,皮村一時間成了“新工人文化”的代名詞。

告別儀式(戴帽子的是小海)。

2016年,小海北上來到了北京。他15歲離家,輾轉多地打工十幾年,來北京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嘉興的電子制造廠,日復一日向豆漿機電路板上插電阻、馬達和蜂鳴器。從這種壓抑的環境下生存,每個人都需要有自我排解的方法,小海的選擇是寫歌詞,“在工廠操心華語樂壇何去何從”。小海把作品私信給好多音樂人,張楚是最熱心的那位,在他的介紹下,小海認識了工友之家的各位,他決定來北京最后追一次音樂夢。

到了北京小海直奔皮村,第一次走進打工博物館。“我看了以后非常震驚,自己以前受的苦,那些委屈,這邊居然還有一個博物館把那么心酸的過往記錄下來了。”他說。

記錄與慰藉

皮村的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并非國內唯一以此為題材的博物館,但獨特的展品和氣質讓這家民間博物館脫穎而出。2012年南方都市報的一篇報道曾對比兩者區別,打工博物館不回避時代癥結,不刻意追求故事暖心,一些展品更是直言工友曾經的苦痛經歷,讓很多參觀者共鳴。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收藏的各種打工證件。

博物館的001號展品是王德志的暫住證,這也是博物館征集展品時工友寄來的最多的物件。曾經的一段時間,避免“盲目流動”是人口管理的主旨,進城務工需要政府審批,當時間走到20世紀90年代末,“堵”不住的民工潮讓城市管理者由限制轉向引導,但打工者仍需申請身份證明:暫住證。

這是一道有形的墻壁,倘若在檢查時未能出示證件,一位外來務工者可能遭遇罰款、收容乃至遣返回家,很多工友對此驚恐交加。直到2003年的孫志剛案引起舉國關注,圍繞流動人口的一系列管理政策陸續調整,暫住證成為歷史。多年來,博物館的管理者在面對來客時總會提到一句話,“孫志剛是替我們打工者死的”。首次來訪的工友大多能講出一段被難為的經歷,但不少人這時才知道孫志剛的名字。

小海也是此時才知道孫志剛,同樣觸動他的還有博物館收藏的多份書信。其中一封家書寫于1993年7月24日,信的主人在南方的玩具廠打工,她反復表達對父母的想念,請他們一定珍惜自己的身體,希望他們回信講講家里的情況。四個月后,她和87位工友死于工廠的大火。附近的一塊展板上,博物館梳理了多年來的火災事故,取名“歷史重演”。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收藏的書信。

“好多書信看了挺觸動的,記錄了一代人的真實生存狀態,我們不去否定它,對這些平凡人生活的記錄,本身就是一種慰藉。”小海說。在告別儀式上,他朗誦了自己的詩歌《最后的打工博物館》,他把這里描述為現實的開荒地和理想的試驗田——

這本是在廢墟上建造出的一個奇跡

這建造與廢墟的過程

和工友們的生活何其相似。

不穩定

近年來,隨著管理政策調整,人口流動趨勢逐漸改變。皮村及其所在的金盞鄉,同步調整了發展規劃,拆違等工作也在三年疫情后重新提上日程。

關于拆遷的消息已在皮村流傳好幾年了,不穩定的狀態讓博物館的運營陷入兩難。博物館最后一次增加陳列還是在幾年前,看著打工子女學校越來越少,王德志覺得需要加點東西。更多的想法在等待拆遷中逐漸冷卻,王德志曾設想了一個展品,用幾百個顏色各異的安全帽組成一個藝術裝置,呈現身份和等級的差異,至于外賣員快遞員的新業態,遷居到城中村的小白領等新現象,他只能希望以后有機會再完成。

另一個限制則是長期困擾博物館的運營資金。建館初期,他們有公益機構定期資助,但隨著項目調整和政策收緊,博物館能籌集的資金銳減,艱難覆蓋每年十幾萬元的運營成本,時至今日,他們還欠著幾萬塊房租。博物館以前還有常駐的講解員和固定的講解流程,現今只能確保打開門供大家自由參觀,若是恰好遇到觀眾,王德志還會帶著轉轉。

新冠三年對所有線下展館是又一次現實考驗,生活走走停停,一行人也沒再對外宣傳打工博物館了。最近幾年,來參觀的觀眾很多都沒聽說過博物館展示的重大歷史事件,愿意長期深入了解新工人群體的人就更少了,這讓王德志恍如隔世。他在告別儀式上舉例,“這十年來大學生的(參觀)熱情急劇下降,少了非常多,我們不知道是什么情況導致階層之間的鴻溝更深了一些,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打破(鴻溝)。”

告別儀式上,王德志向觀眾講述辦館的歷程。

一個燥熱的上午,小海帶南都記者去看他工作的倉庫。博物館的拆遷寬限到了六月初,但倉庫已經開始施工了。這正是燕子從南方飛往北京的季節,倉庫的屋頂都被掀掉了,小燕子還堅持在鋼梁上搭窩,小海怎么勸都沒用,“搭了一個春天,好可惜。”

博物館要拆了,但王德志一再強調自己非常樂觀。他們要把展品運到平谷的倉庫暫存,希望有朝一日重新展出。還有許多人在想辦法延續博物館的生命,《別了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的推文發出后,全國總工會的朋友聯系過來,希望保存一些反映新工人文化的展品;皮村的村黨委書記讓他再寫一份報告轉到鄉里為博物館爭取些支持;有公司找過來,想做成線上博物館;另一家民辦博物館來商談接收展品……

王德志和同事們也在嘗試新的項目,希望未來能為博物館的運營提供穩定的資金支持。“我們團隊自身要努力,新工人客觀來講要長期存在好多年,這個群體存在需求就存在,我們的工作就可以繼續下去,所以我們會繼續創造條件來給大家提供服務。”他對現場的觀眾說。

演唱完《送別》,樂手離開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

采寫/攝影:南都記者 宋承翰 郭若梅 發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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