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歲伊朗女性瑪莎·阿米尼去世三個月后，伊朗全國范圍內抗議仍在持續。

當地時間9月13日，阿米尼在伊朗首都德黑蘭的大街上被“道德警察”逮捕，理由是她沒有按規定嚴格佩戴頭巾。三天后，阿米尼在一家醫院死亡。伊朗當局稱阿米尼是因突發心臟病被送入醫院后死亡，但阿米尼的家人否認她有心臟病史或其他基礎疾病。

阿米尼之死引發全球矚目。在伊朗，成千上萬女性走上街頭，有人焚燒頭巾以示對頭巾法的抗議；在歐洲多國，許多民眾上街游行，聲援伊朗女性的抗議活動；在卡塔爾世界杯賽場上，伊朗隊球員在開賽前唱國歌時集體沉默，表達對國內女性爭取自由的支持。

持續的抗議引發了伊朗國內關于放松頭巾法、取消“道德警察”的呼聲，但伊朗政府并未對此予以明確表態。多位專家分析認為，伊朗對于女性著裝的要求根植于其伊斯蘭宗教意識形態之中，短期內伊朗政府或難以對其做出改變。

當地時間2022年11月21日，卡塔爾多哈，卡塔爾世界杯期間，伊朗球迷現場舉牌聲援國內女性爭取自由。圖/視覺中國

持續三個月的抗議

進入12月，伊朗國內抗議仍在持續。

當地時間12月17日，伊朗女演員塔蘭涅·阿里多斯蒂（Taraneh Alidoosti）因為聲援國內抗議活動被伊朗當局逮捕。據伊朗塔斯尼姆通訊社（Tasnim）報道，阿里多斯蒂被捕是因她“發布虛假內容、煽動騷亂”。

現年38歲的阿里多斯蒂是伊朗最著名的女演員之一，她主演的伊朗電影《推銷員》曾獲得2017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

阿米尼去世的當天，阿里多斯蒂就曾在社交媒體上發文，譴責“道德警察”對阿米尼的逮捕。11月9日，她發布了一張沒有戴頭巾的照片，雙手舉著一張寫有“女性，生命，自由”字樣的紙，這是伊朗抗議中的焦點口號。

12月8日，伊朗男子莫森·謝卡里（Mohsen Shekari）被執行死刑，他因涉嫌用刀攻擊一名安全人員被判犯有“向真主開戰”的罪行。多家外媒指出，這是伊朗針對近期反政府抗議活動的第一起處決。同一天，阿里多斯蒂在社交媒體上發文為謝卡里鳴不平，她也因此被捕，原因是她不能提供“任何能夠證實她言論的文件”。

阿里多斯蒂并非唯一因聲援抗議被捕的名人。據伊朗伊斯蘭國家通訊社（IRNA）報道，有多位伊朗名人因“公開發布煽動內容”被司法機構傳喚，但其并未給出詳細信息。

自9月16日阿米尼死亡以來，伊朗國內抗議已蔓延全國。其間，部分抗議引發騷亂，一些抗議者在警察局縱火、焚燒警車。據路透社報道，伊朗總統前魯哈尼譴責抗議活動是“騷亂之舉”，稱“伊朗有言論自由……但騷亂不可接受”。

伊朗抗議中的人權情況引發國際社會關注。據總部位于挪威的伊朗人權組織統計，自9月份的抗議開始以來，伊朗至少有469人因抗議死亡。此外，至少有18000人被捕，其中至少39人可能面臨死刑判決。

事實上，在謝卡里被執行死刑4天后，另一名伊朗男子馬吉德雷薩·拉納瓦德（Majidreza Rahnavard）12月12日也被處死，罪名是“向真主開戰”。

伊朗駐華大使館12月13日刊文稱，美西方在報道時企圖誤導輿論，“他們聲稱‘伊朗公開處決參與抗議的民眾’。但他們不會說，被處決的人犯了不容寬恕的殺人罪。”文章稱，日前被伊朗公開處決的馬吉德雷薩·拉納瓦德當街持刀行兇，殘忍殺害兩名民兵，嚴重傷害4位平民。

“道德警察”成焦點

在伊朗此次抗議中，一個焦點角色是“道德警察”。伊朗“道德警察”也即伊朗指導巡邏隊（Gasht-e-Ershad），是2005年由伊朗前總統內賈德確認成立的警察部隊。

據半島電視臺報道，伊朗“道德警察”通常由幾名男女組成，他們開著帶有深綠色條紋的白色警車在街道上巡邏，主要職責是執行伊斯蘭行為準則，包括女性著裝規范。若是發現有違規行為，輕者將被口頭警告或拘留送至“再教育中心”，嚴重者或面臨鞭刑等刑罰。

1979年伊斯蘭革命以后，伊朗開始嚴格規范女性著裝。1983年4月，伊朗頒布法律，強制要求所有年滿9歲的伊朗女性在公共場合佩戴頭巾遮住頭發，并穿寬松衣服遮住身形。此后幾十年間，伊朗出現過不同形式的“道德警察”，監督民眾的著裝規范。

在阿米尼之死引發的抗議持續兩個多月后，多家外媒報道了伊朗“道德警察”被解散的消息。法新社12月3日援引伊朗學生通訊社報道稱，伊朗總檢察長穆罕默德·賈法爾·蒙塔澤里近日表示，伊朗將取締“道德警察”，他稱“‘道德警察’與司法機構無關”，已被最初的發起機構廢除，但司法部門會繼續監督居民的行為舉止。

蒙塔澤里還表示，伊朗議會和司法部門正在重新審查頭巾法，以確認是否需要對其進行任何修改。他當時稱，結果預計將在一兩周內出爐。

然而，伊朗國家電視臺al-alam 12月4日發文稱，“伊朗并沒有任何官方官員證實道德檢查巡邏隊被取消”。文章還指出，從蒙塔澤里的話中可以得出的最大結論是，“道德警察”自成立以來與司法機構沒有直接關系，總檢察長也確認司法機構將繼續監督社會行為。

截至目前，伊朗政府也并未確認“道德警察”被解散一事，關于頭巾法的審查結果也暫不清楚。

在中國社科院西亞非洲研究所研究員余國慶看來，伊朗總檢察長蒙塔澤里個人的表態雖然未得到伊朗當局的證實，但也沒有更權威的人士予以否認，這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伊朗高層或是其官方機構在這個問題上存在不同的看法。

“伊朗此次抗議至少在某些程度上給伊朗社會帶來了一些觸動，尤其是在宗教和社會相適應性方面，可能會帶來一些改變。”余國慶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

一些人認為，隨著抗議持續，伊朗總統萊希態度有所松動。據法新社報道，萊希12月3日曾表示，憲法所包含的伊朗共和主義、伊斯蘭教義等原則和價值觀不可改變，但是憲法實施的方法和機制可以改變和完善，必要時其執行機制可以修改。

資料圖：伊朗總統萊希。圖/視覺中國

對此，余國慶表示，伊朗歷史上也有過相對來說比較開放的時期，譬如1997年至2005年前總統哈塔米執政期間，但從2005年內賈德上臺以來，伊朗幾屆總統都趨于保守。“從萊希的角度來看，他一方面不能違背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態度，另一方面作為總統在具體執政時，也要聽取社會上其他一些聲音，因此在面對抗議時他做出了一些表態。”

但目前來看，此次抗議是否會推動伊朗在相關政策上的改變還難以判斷。余國慶稱，伊朗對女性著裝的要求和伊朗社會的文化傳統、伊斯蘭意識形態密切相關，短期內很難因為一件事情而做出徹底的改變。

英國圣安德魯斯大學歷史學院伊朗問題專家阿里·安薩里（Ali Ansari）也認為，短期來看，此次抗議不太可能推動伊朗相關政策的改變。

他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伊朗政府近期關于“道德警察”相關政策的處理，反映出他們對于如何處理此事也存在爭議。但是，“伊朗嚴格的著裝規定是伊朗伊斯蘭宗教意識形態的一部分，也是強硬派執政者所堅持的，這些都導致伊朗難以推進這方面的改革。”

大規模抗議的背后

對于持續的抗議，伊朗方面指責“外國敵人”在背后煽動騷亂。

路透社11月19日援引伊朗媒體報道稱，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當天表示，“外國敵人及其代理人”策劃了近期的騷亂，他們在兩個月的動亂中沒能推翻伊斯蘭政府，之后可能會試圖“動員工人”。還有伊朗官員稱，伊朗的“敵人”出資資助抗議者，以攻擊伊朗的安全部隊。

余國慶認為，伊朗此次爆發持續的大規模示威抗議活動，既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他表示，偶然性指的是，阿米尼之死是一起偶發的個體事件，她因為著裝問題被“道德警察”逮捕后不幸去世，成為伊朗全國抗議的一個導火索。

但此事也有其必然性。“近些年來，伊朗因為‘道德警察’嚴厲執法引發抗議活動時有發生，實際上反映了伊朗長期存在的‘道德警察’越來越不適應現代社會的要求。由此，阿米尼之死這起偶發事件引發了伊朗國內長時間的抗議。”余國慶認為。

當地時間2022年9月20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一名抗議者舉著因未恰當佩戴頭巾被“道德警察”拘留后死亡的伊朗女性阿米尼的畫像支持她。圖/視覺中國

安薩里也表示，伊朗此次抗議可以說是2009年系列抗議和2017年抗議的最新發展，反映出的是伊朗民眾對于政府的不滿。

2009年6月，伊朗舉行總統選舉，時任總統內賈德贏得連任，但另一名候選人、前總理穆薩維拒絕承認選舉結果，由此引發了一場大規模的抗議活動。2017年12月，伊朗再次爆發大規模抗議活動，示威者起初將焦點放在經濟問題和腐敗問題上，后將矛頭轉向政府。

事實上，許多專家認為，伊朗此次抗議持續時間長、蔓延范圍廣，和該國目前面臨一系列發展問題不無關聯。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所副所長秦天對新京報記者表示，伊朗大規模示威抗議活動的背后，是伊朗民眾對當前伊朗經濟發展受限、國家發展受阻等問題的不滿。

“近些年來，伊朗的發展情況并不算好。在經濟方面，伊朗石油出口受到制裁、經濟發展面臨困境，目前還面臨著通貨膨脹高企、物價上漲等經濟民生問題；在整個國家發展方面，由于受到國際封鎖，其對外交流并不通暢，國家形象也受到影響，民眾對當前發展現狀的不滿逐漸加劇。”秦天稱，在此背景下，阿米尼之死成為一個導火索，引發了長時間的抗議活動。

2018年5月，美國單方面退出伊核協議，隨后全面重啟并新增了一系列對伊朗的制裁措施，涵蓋了能源、貿易、金融、航天等多個領域，對伊朗經濟造成嚴重影響。據央視財經此前報道，受美國制裁和新冠疫情等因素影響，近一兩年來伊朗經濟承受重壓，2021年伊朗通貨膨脹率達到43.4%，今年以來通脹率也保持在40%以上。通脹高企、物價上漲、貨幣貶值，伊朗民眾生活愈發艱難。

據央視新聞報道，2021年4月起，伊核協議相關方在維也納舉行多輪會談，討論美伊恢復履約問題，美國間接參與談判。伊朗方面希望美國解除對伊所有經濟制裁，但美方聲稱除非伊朗遵守伊核協議條款，否則不會取消制裁。

當地時間12月21日，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表示，伊朗已經同歐盟官員就美國解除對伊制裁、各方重新履行伊核協議承諾的相關談判進行討論。他表示，近期美國針對該議題的言行虛偽且不一致，伊核協議相關各方應回歸現實，如果伊朗的“紅線”得到保證，伊朗準備邁出最后一步以達成相關協議。

秦天表示，伊朗發展受阻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譬如其經濟本身存在的問題、外交上和美國等西方國家的矛盾等。因此，面對當前持續的抗議，伊朗需要采取比較全面的措施推動國家發展。

而在伊朗社會發展方面，從比較長的歷史時段來說，伊朗是在和世界不斷互動的過程中走向現代化的。“具體到某一個時期的話，整個社會的發展背后有著不同力量之間的博弈，有的人更傾向于現代化、支持加強對外交往，也有的人傾向于保守化、支持回歸伊斯蘭教傳統。”秦天說，在這種博弈過程中，不同時期會呈現不同的發展趨勢，而此次博弈最后會走向哪個方向，還需要進一步觀察。

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張磊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