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

導讀(新華社/圖)我姥姥家跟騾子姥姥家是一個村,我跟騾子也是一個村,前后鄰居。寶成,準確說應該是騾子的三舅,騾子娘和三舅一個爹,不是一...

(新華社/圖)

我姥姥家跟騾子姥姥家是一個村,我跟騾子也是一個村,前后鄰居。寶成,準確說應該是騾子的三舅,騾子娘和三舅一個爹,不是一個娘。騾子娘是前窩的,三舅是后窩。騾子跟我是莊鄉街坊,年齡差不多。我跟騾子輩分一樣,見了寶成,也得跟著一樣喊。寶成不瘸不瞎,卻是個駝子,鄉下土話叫鍋腰。寶成剛摔壞腰那幾年,還沒那么厲害,到了三十幾歲以后,人就折疊過來,像個鑷子。他來我們村走親戚,小孩看見他都害怕,小膽女孩哇哇地哭,像是見了怪物。寶成蹲在一邊長吁短嘆:有么好怕的,又不是貔子!

山里人最懼怕的就是貔子,還有馬虎。馬虎只是說,誰也沒見過,據說很兇猛,能打得過老虎,聽著有些無稽。貔子近似狐貍,裝神弄鬼的,愛化作老太太或是討飯婦女,誘拐人上當。寶成打小啥也不怕,晚上敢獨自上山進峪。他抓過獾逮過狐貍,也藏在山洞里學貔子哭,嚇得好多小孩,不敢孤身上山。大人聽了也毛骨悚然。

在我們村,只要小孩圍成一塊,提起騾子三舅,有人就拿鍋腰開涮,不嬉笑嘲弄半天不拉倒。騾子老實,紅著臉,尷尬地抓耳撓腮,卻不罵人。他那個叫驢的弟弟,爆仗脾氣,要是在跟前,早就上去薅頭發抓臉了。那時的騾子只有十來歲,溫順得像個姑娘。姥姥和寶成家在東面十幾里外的山里,去一趟要走半天。他家住一口窯洞,當地不說窯洞,說土屋子。寶成養羊養豬,家里也有個騾子,古銅色的,很干凈也很英氣。

聽人說寶成自打生下來,白白胖胖的很好看,六個月就會喊爹娘。他還在懷里吃奶時,猛不丁喊了聲娘,把一家人都嚇壞了。山里人信鬼也信神,就不往好里尋思,老往妖邪那里想,家人一度想把他扔到后山崗上。最后爺爺拿主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由著他去。咱家祖輩沒做過虧心事,怕啥!家里人吃了顆定心丸,再看小娃娃咋看咋順眼,粉藕一樣的胳膊腿,一雙骨碌骨碌會說話的眼,心里爽得像是伏天吃了口脆棗。

寶成長到七八歲上,當仁不讓成了孩子頭,砸瓦、打仗都要高出一般大的孩子一截。再就是膽子奇大,遇上什么事都有主意。就是跟大人斗嘴,他都不吃虧,想撿他個口頭便宜,沒有空子可鉆。那些年不計劃生育,孩子隨便生,他七歲那年,娘又給他生下一個妹妹,爹派他去姥姥家送信。十幾里翻山過溝的,走得寶成滿頭大汗,姥娘看了心疼,趕緊煮了雞蛋讓他吃。問他干啥來了?鄉下不年不節,很少串門。伶牙俐齒的寶成吭哧半天,卻憋出這么個屁來:俺、俺、俺娘她降、降(讀平聲)了!姥娘看他憋紅了臉,還學結巴,想惱又想笑,罵了句:去你奶奶個腳,好好孩子凈學瞎包!

一旁的姥爺也舉著木板樣的大巴掌嚇唬他:熊孩子,找挨揍啊!村里生孩子,一般用“添”,說添了個妮或小。牛、羊、馬、驢才說“降”,這個字血淋淋地,很丑,罵人才用。“罵”完外孫,童言無忌,沒人當真計較。一家人忙著準備吃面的東西,又買紅糖又借雞蛋,一連好幾天都沒能消停。

寶成出事那年,他十一歲,上四年級。他逞能上樹尖摘柿子,樹枝斷了,他摔在地堰上,斷了腰。本來寶成上墻、翻墻、爬樹都是好手,特別是爬樹。光滑如鏡的桐籽樹,學名青桐,得有二十幾米,樹粗不好抱,樹身子哧溜滑,放不上腳。寶成卻像貍貓,兩手僅抱一半,就出溜出溜爬上樹尖。下邊的人都懸著心,他卻嘿嘿地唱著:亮他娘,賣紅糖,亮他爹,賣茶葉。他隨手摘著桐籽往下扔,桐籽好吃,放鍋底燒了,噴香。桐籽還能榨油,就是刷船漆網用的桐油,漓水。

柿子樹好爬,樹樁長不高就分叉。只是長得越大,紅燈籠一樣的柿子,都掛在最高的樹枝上。大人都是用桿子鉤,下面攤開褂子接著,一旦落地就粉身碎骨了。細樹枝擔不動人,摘這樣的柿子很懸。寶成領著幾個小孩進南峪割草,南峪大柿子樹多,一到秋天滿山張燈結彩,像是過正月十五。南峪不種莊稼,草長得也旺。不用大費勁,就能割一大筐。

割完草,打好捆,裝滿籃子,樹上就掛滿了孩子。老樹帽子大,低垂的枝條也就人多高,伸手能薅住葉子,先紅的柿子也就早早地被摘光了。再想吃不拿桿子挑,就得上樹用手摘。

地堰頭上那棵最大,滿樹通紅的柿子,只是下邊有個深谷,少有人來摘。小孩不知深淺,坐了一樹,吧唧吧唧地吃,嘴臉上掛滿黃黃的果肉,像是油彩。寶成一個人爬到頂上,他踩的樹枝還不如胳膊粗,壓得都打了大彎。再往上就是樹尖,頂上掛的那個柿子,又紅又大,透著饞人的光芒。寶成剛剛抓著柿子,咔嚓一聲樹枝斷了,他跟著枝子,就是那個掛了大柿子的枝子,一齊摔了下去。

寶成撿了條命,他拄上了拐。讀完小學,出村讀初中太麻煩,寶成不愿意拖累人,忍痛下了學。他比我們也就大五六歲,很有個大人樣。我跟騾子一塊走姥娘家,喊他聲三舅,他愛充大人吃瓜,覺得理所當然。有時,他也突發奇想,私底下說我可以叫他哥哥,他的理由是:咱又不是直接親戚,你跟騾子只是街坊,連一個姓都不是,不用跟他叫。

他家門口有兩眼大深井。四十幾米深,水桶下到水面,小的像個茶缸子。井繩一大盤,像團曲卷的大蟒蛇,一個小孩背著都費勁。我跟騾子沒見過這么深的井,大人只要去打水,就跟著看個夠。小心翼翼地趴在井口,看著幽深的井筒子,還有長滿青苔的井壁,一股寒氣從井底升騰上來,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只要看到那個漆黑的井口,我的心就提起來。寶成沒摔壞之前,他愛從井口上邊跳著玩,這比走鋼絲還動人心弦,身上沒保險繩,一腳不甚,什么也不用想了。騾子也想跟著寶成學,他大聲呵斥:別胡鬧,不要命了!

他在我倆跟前就有大人樣,不讓我們跳,他自己卻不管不顧。

寶成跟我關系鐵,走姥姥家就是騾子不去,我自己也去找他玩。他家院子里樹上掛了好幾個油子,學名叫蟈蟈,中午熱起來,吱吱地叫,脆生生地很動聽。他裝油子用的籠子就好幾種,有方的,是用高粱桿插起來的。籠子可以掛在樹上,也可以掛在墻上。綠綠的油子著附在黃黃的籠子里,清晰可見,額頭招展的兩根長須,還有那兩根大長腿,尤其英姿。在空隙里插上一段蔥,它吃了叫得更起勁。

還有一種像椰子殼的籠子,說圓不圓,說扁不扁,用秫秸羋,削整齊了編。上口留得能放進去油子就行,然后用幾根秫秸羋插嚴實。這樣的籠子好,能帶著出來玩,也能放進兜里。寶成送我一個,我睡午覺沒出息,不舍得拿出來,給壓死了。寶成就領我去他家再挑一個,我看不慣大母油的肚子,腆腆地難看。他有些無奈:我就這幾只了!不是不給你,你咋那么難打發!

生氣歸生氣,他還是從甕里拿了個金帥蘋果,用鐮刀砍開,大的那塊差不多三分二,給了我,他自己吃那塊小的。見我猶豫:俺這里種蘋果,不稀罕,你那里沒有。他又拿出個秫秸羋籠子,讓我跟著去了村西棉花地。到了地頭,他讓我不要動,只身往前走幾步就蹲下來。一會就有油子吱吱地叫起來,他彎下腰,躡手躡腳走到那片附了油子的葉子,伸手就把油子捂在手里。扭頭喊我一聲:逮著了,快過來。我又有了只肚子好看的公油子。

油子比螞蚱好看多了,身體健碩,一襲綠衣,兩條大長腿弓著,能蹦能跳,威風凜凜像個大將軍。上唇兩顆大牙,鋒利無比,不會抓就被咬一口,手上流血。寶成特能對付,他不怕油子利齒。油子到了他手里,也能立馬變乖了。

寶成閑不住,從小養兔子。黑的、白的、灰的北京大耳他都養,后來也養長毛兔,兔毛能賣錢。我要了他一對小兔,也養起來,我那點養兔的能耐都是跟他學的。他摔了以后,干的事更多了,種中藥,抓蝎子。再后來他養了羊,一大群羊,多的時候五百多只。山上莊稼長不好,全是青草,冬天有充足的谷草和秫秸。三舅當了放羊娃,成了牧羊人。他自家后院,鄰居家的閑院子,全攔起來,成了羊圈。

寶成是遠近聞名的富人。我每次去山里,都要順道去看他,他給我禮物,只是不再是桃啊或蘋果的。我讀中學了,他送我的全是文具,我那支八九塊錢的鋼筆就是他送我的,上海產,英雄牌。聽說,村里只要有上不起學的,他都出錢,看不起病的,他也管。山里吃水太費勁,而且水量越來越小,打一次只能半桶。打深井建自來水,他贊助了不少,掏錢從沒有猶豫過。后來村里有個姓文的,包了村里二百畝果園,幾年資產就超過了他,搶走了寶成的模范人物和致富典型。

包果園的人是第一個萬元戶,寶成不愛吹,其實他的資產早過了萬。那個人沒法跟寶成比,小氣的要死,我跟縣委宣傳部的人去他家座談,他連個蘋果都不舍得拿出來。還拿著茶銹比茶杯都厚的杯子讓我們喝水,他用擦桌子的漆黑的抹布去擦茶碗。我們只能和豬一樣,嘴插在中間,喝了再吐回去。整個屋子沒一點正味,沒在他家吃飯,我們去了寶成那里吃。

寶成家院子干凈,屋舍堂皇,新五間水磨石大堂屋,出廈,窗臺下清一色磁瓦。羊圈全在后院,掛了藍藍的石棉瓦。我工作了,這次來沒有空手,買了個電熱袋送他,晚上可以放在腰上熥一熥。寶成的腰一定很不舒服,熱了,可能減輕些疼痛。那天好開心,吃了他家飯,還喝了他的酒,寶成是我的忘年朋友,我跟他不用客氣。

后邊發生好多事讓寶成不快,向他伸手的單位還有個人太多,他招架不住,只好“裝傻賣呆”,他這點家底禁不住折騰。他答應過的事,他也說這話沒說過,或是死活想不起來,不認賬。外面來了人,怎么砸門他也不開。再往后,他的名聲也就“不好”了,詬病他的話也越傳越廣。沒人來了,寶成偷著樂。

寶成還是不可抗拒地老化了,腰傷比原來更重,走路頭都快耷拉到地上,從兩腿間往后看。我看著他走進里間屋,要給我們拿東西,他那個樣子,還有背上鼓起的疙瘩,我心里好不酸楚。寶成比我樂觀,他沒把這當回事。他有兩個哥哥,一個和他一樣孑然一身,也是光棍。我想要是沒落下這身殘,寶成一定能做更大的事,絕非一羊倌了得!

趙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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