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少觀眾看來,香港影視劇的一大特點是“人情味”。絮絮叨叨的粵語對話,在茶餐廳或者居家飯桌上抱怨著各自的小事兒,在叉燒、蛋包飯和菠蘿包的氣味里摻雜著庶民階層的喜怒哀樂。由此,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變得親近,也變得具體。
但這種人情味的抒發,并非懸浮空泛,而是植根于香港社會人口密度極高的居住環境。狹窄通道里的貼面錯開,逼仄空間中的家長里短,讓這份人情倫理摻雜了些許無奈,但也能在經過一番閃轉騰挪后,生發出一份熨帖的相處模式。
快要收官的TVB口碑之作《上車家族》,便是在醇厚的人情味與聒噪的一地雞毛間戳中了不少劇迷的淚點和痛點。
本劇以車志明一家四口作為主線,隨帶將車志明的好友阿孝一家、閔老太一家作為副線,講述這些香港庶民在房產面前的喜怒哀樂。
劇名“上車”二字,既包含了主角車志明一家的姓氏,同樣也點明了買房的主題,因為在粵語中,“上車”也可以理解為“置業成功”。
其實,車志明一家本來“早在車上”,但因為2008年金融危機,夫婦倆眼見房價暴跌,便趕緊套現,希望等房價跌至谷底時再次出手買房,還能留有一些現金。
可沒想到房價就此一路高升,十多年來從沒低于車家的收入速度,致使車志明一家就此租房居住,房東還是他的頂頭上司。此后,只要車志明的工資漲多少,上司便將房租提多少。
車志明對于再次“上車”一事,倒不急切,真正想要買房的是車太太。
替富豪打掃清潔的車太太,甚至趁主人們不在家,喚上丈夫和一對女兒,在豪宅內盡情享樂,拍照之后發布到社交平臺,假裝自己是闊太太。
這一幕像極了《寄生蟲》里金家四口人的享樂場面。
當然,假的畢竟是假的,無法長久。車太太為了存錢買房,使出了一系列令人哭笑不得的手段。
車志明的多年兄弟阿孝,因為房屋裝修,原本想在車家寄宿一夜卻遭車太太連番嫌棄,可當她聽到阿孝賭氣去酒店時,立馬計上心頭,想出用低于酒店的價格讓阿孝租在自個兒家中的辦法。
正當車太太自鳴得意,翌日,阿孝卻領著兒子和兒媳,以及一大堆生活用品擠進車家,讓車太太大呼吃虧。
這還沒完,車志明和曾經搶走自己父親的“老小三”閔老太再度碰面,車家的小女兒蔓蔓更是與閔老太一見如故,后者為了讓愛犬有個妥當住處,便將其寄宿在車家,付了一筆“狗租金”。
如此這般,原本空間就不大的車家,最多時擠進了三戶——一共八口人和一條狗。車太太之所以能忍受如此擁擠的空間,就是為了那兩筆多出的租金。
當然,這種臨時外快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車家想要從60萬存款迅速增到90萬(買房的最低首付),必須得全家出動掙錢。
車志明除了白天在超市上班,夜晚還得熬夜兼出租和運輸的活計,甚至嘗試過高薪的殯儀館行當。
原本渴望環游世界,追求夢想的大女兒芊芊,也開始做起了房產中介的枯燥工作,只為圓車太太的夢想。
至于從小嬌生慣養的蔓蔓,先是在女仆餐廳打工,之后又到超市里做起了重活。
車家為了“上車”,最為荒誕諷刺的一幕要屬車志明和女兒蔓蔓的戲碼。
當車志明聽說境況悲慘的流浪女孩,會得到社工幫助,申請到公屋時,他立馬用罐頭收買了一群流浪漢,讓他們假裝性侵蔓蔓,且自己再假意家暴女兒。
社工雖被吸引而來,可結果卻是,蔓蔓的“不幸遭遇”最多只能申請到單身宿舍,無法申請到面積更大的公屋。
當蔓蔓可憐巴巴地向社工詢問,我到底多慘才能申請公屋時,社工向車志明問道:“先生,您性侵過您的女兒嗎?”
這一看似荒誕可笑,卻又五味雜陳的“上車”夢,在現實中并不少見。《上車家族》在第一集中,就以新聞播報的方式向我們科普了香港房產的幾種分類。
和內地商品房相似的“私樓”,售價遠超出普通居民的承受能力,所謂的“千呎豪宅”(大約90平米的房子)房價高達1600萬。
相比之下,“居屋”要便宜許多,普通居民大多會選擇這類,劇中車家的目標便是如此。但想要購買卻得搖號抽簽,在資格門檻上又劃分為“核心家庭”和“非核心家庭”,不少人抽簽多年都無法購買。
而“公屋”則是由政府或福利機構建造,提供給底層以及沒有太多生活保障的人租住,被“幸運砸中”的人僅需支付較低的房租即可入住。劇中阿孝一家和閔老太便是在公屋居住。
此外,面積更小的“納米樓”“龍床盤”也應運而生,這類房型幾乎只有10平方米空間,即使如此,也不乏買家。
至于將房間切割成更狹小的幾個獨立空間,以便出租給更多租客的“劏房”更是稀松平常。
以房產或居住空間為題材的影視劇,因此也不在少數。
張之亮的《籠民》以“籠屋”展開社會話題,探討底層邊緣群體的生存窘境;港劇《香港愛情故事》從房產切入,將物質包裹下的愛情展現得入木三分;而最令人驚駭,風格最為大膽的要數彭浩翔的《維多利亞一號》,何超儀飾演的女孩,為了擁有一套房子,不惜連殺多人,將樓盤變成兇宅。
去年引發熱議的小成本影片《濁水漂流》,同樣關注香港平民的居住空間,只不過是將光鮮亮麗的商品房,換成深水埗露營者的簡陋小屋。
為什么房產成為香港人心頭縈繞不去的烏云?《上車家族》里車太太的親身經歷可作為此鮮明的注腳。
從小在表妹家寄人籬下,受盡白眼,不但得負責所有家務,還得等所有人睡著之后,才能在客廳安眠。車太太的這一成長記憶,讓她對房子本身有著近乎病態的癡迷。
所以,她才會如此渴求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既為了此生不再遭人嫌棄,也為了兩個女兒不再重復自己的悲劇。
這種因居住空間的匱乏產生的痛感,在劇中不乏其例。
比如閔老太那冷漠刻薄的兒子,一旦聽聞老娘要將外人加入公屋名單,立馬從日本飛回香港,討要說法。
但這些生存焦慮并沒有讓《上車家族》如同《濁水漂流》那般充滿晦暗頹廢的氣息,反而擁有了一份溫情和煙火氣。
阿孝一家三口雖然在車家備受嫌棄,只能吃些殘羹冷炙,但這些更多只為了營造喜劇氛圍。車志明早年間之所以賣房,并不只是因為金融危機,更是為了替阿孝還債。
阿孝兒子結婚時,由于車太太給的禮金太少,車志明只好將老母親留下的金戒指隨份,但隨后阿孝便將戒指交還給蔓蔓。
這種人情味最動人之處,要數兩段群戲。
一段是三戶人家齊聚在車家,雖然表面針鋒相對,口角不饒人,但如同《小偷家族》般心照不宣的相互照應,令人幾番落淚。
另一段則是閔老太用手機錄音,將阿孝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作為自己空巢寡居的精神代餐,幸而有車太太的極力促成,讓阿孝一家和閔老太組成飯搭子,以便后者不至于孤獨凄涼。
現實窘境、斗嘴笑料和人情溫暖,構成了《上車家族》最突出的三件法寶,也是其在豆瓣贏得不俗口碑的緣故。
不過本劇越到后面,反倒呈現跳脫敷衍之態。
大女兒芊芊的兩段戀情抉擇,車志明和車太太之間的婚姻危機,都讓劇集跳脫出原先的“上車”話題,開始在狗血三角戀上兜兜轉轉,這或許也是它從豆瓣9.1分降到8.9分的原因吧!
一部好劇集除了需要有勾起觀眾痛感和淚點的題材,還需要有將其一以貫之、前后勾連的敘事能力,《上車家族》不缺前者,但在后者上它略有遺憾。
花無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