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在懸崖半空中進行加固山體的噴漿施工。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一塊登機箱大小的花崗巖杵在施工便道中央,左側是綿遠河,右側,山崖近乎垂直,崖邊還擺著警示牌:小心落石。
從顏色來看,這塊白花花的巖石更可能來自河流,前一天山雨下了一整夜,上漲的河水在施工便道上留下不少干凈的石塊。
2022年6月23日,綿茂公路工程師徐子恒開著一輛北京吉普前來,豐富的經驗令他意識到這是一塊搬不動的巖石,只得折返。
徐子恒29歲,八年前大學畢業就來到這里,當時這輛吉普車還新,由于常年行駛在坑洼的便道,如今方向盤虛位很大,要想右拐,至少得打一整圈。
他們經歷了這條路的過半工期。
從第一支勘查隊在2008年9月2日出發算起,全長56公里的綿茂公路已修了14年。它是2008年汶川地震29704個災后重建項目中最晚竣工的工程,它的通車將宣告這項萬億重建計劃收官。
14年太久了,以至于許多事物都變了。
洪水抬高河床,改變了公路的線位;沿途的磷礦悉數關停;終點的茂縣光明鄉已撤并為富順鎮;2009年開始參與香港援建的時任香港特區發展局局長林鄭月娥,2022年已卸任特首;承建商四川路橋也在2021年重組為蜀道集團,成為四川省第一家本土世界500強企業。
蜀道通常用以形容東向、北向出川的道路,但近年來的考古顯示,古蜀人很可能是從西部的茂縣翻越龍門山脈進入成都平原,其路線大致與綿茂公路重合。
綿竹市和茂縣都是汶川地震的極重災區,綿茂公路沿線的漢旺鎮、清平鎮和茂縣縣城都是當年報道中的孤島。這條鏈接孤島的生命線起于成都平原西北邊緣,穿越龍門山脈,抵達川西高原的邊緣。漢旺鎮至清平鎮段已于2016年開通,從清平鎮至茂縣縣城的34公里將于2022年年內開通。
綿竹市和茂縣分屬德陽市和阿壩州,四川最后兩個相鄰不相通的市州。
綿茂公路走勢示意圖。目前,從綿竹市清平鎮到茂縣縣城,繞路需要三個多小時車程,綿茂公路開通后,這一行程有望縮短為一小時。 (梁淑怡/圖)
孤島轉型
從漢旺鎮出發,以40公里的限速,花20分鐘穿過三條長長的隧道,一片小平原豁然開朗。綿遠河水奔騰環繞,遠處是蒼茫的龍門山脈。
清平鎮就在這片小平原上。綿茂公路二期工程項目部設在這里,工程師們常年駐扎。他們發朋友圈時喜歡添上“金色清平景區”的定位。清平鎮遍植銀杏,秋天時變身雪山下的金色山谷。
清平鎮是理解綿茂公路的一支楔子。
這個小鎮原本屬于茂縣,居民大多有羌族血統,地方志里以“攀蘿附葛而行”來形容茂縣和清平之間的交通。1951年劃歸綿竹后,小鎮發現了礦產,修通了公路,漸漸地,不再有人熟悉通往茂縣的險徑。
如今,以清平為界,綿茂公路分為兩段。2016年建成段將清平與繁華的平原相連,清平人從此放棄了礦山和財富,人們重新學習羌繡,換上羌服,點燃鍋莊,烘烤臘肉。即將通車的后通段將清平與包括九寨溝在內的川西民族地區相連。
眼前這個山鎮在2008年汶川地震中被夷為平地,連山坡上的銀杏都大片倒伏。重建的民居整齊劃一,彩色的民宿填滿了山間平地。鹽井村村民謝芬昌家的民宿刷成了藍色,門口涂著礦車圖案,昭示著這家人曾經的職業。
在如今的清平鎮,人們把房子刷成彩色,改為民宿。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清平磷礦曾是中國四大磷礦之一,最多時聚集有近萬礦工。2017年封礦前,謝芬昌的父親就是磷礦工人,丈夫在礦上當安全員。
挖礦危險,但報酬可觀,謝芬昌記得,小時候自打父親去礦上打工,家里吃肉的頻次就多了起來。
清平的耕地極少,磷礦是老天爺賞飯吃。
清平在1964年有了第一條公路。公路是國家三線建設清平磷礦的一部分,其中一座建于1965年、主跨達55米的石拱橋,在汶川地震后仍可以加固使用。
曾經,山外的漢旺鎮和山中的清平鎮之間靠建在崖壁上的棧道通行。
三線建設將這片山谷帶入工業時代,使其到了改革年代仍保持生機。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時,漢旺鎮和清平鎮分布著兩家央企的生產基地,分別是東方電氣的東方汽輪機廠和中國化工集團的清平磷礦。
日后成為劍南春集團董事長的喬天明早年也是清平磷礦的礦工。2000年時,劍南春集團參與出資,將漢青路改造為收費的二級公路。
兩家央企聚集了三四萬名職工和家屬,因而在災后引發廣泛關注。
彼時,漢青路被堰塞湖淹沒,清平成為孤島,空降兵帶領數千名群眾徒步踏著滑坡體出山,另有三架直升機接續運送傷員,投送物資。
“孤島”不僅意味著與外界交通斷絕。由于泥石流抬高了河床,汛期暴漲的河水會將清平包圍成字面意思的島嶼,只有直升機可以到達。
當年直升機臨時起降的地方,如今建成了停機坪廣場。這里是金色清平景區的中心,當地文旅轉型的地標。
相較于龍門山沿線其他避暑勝地,2017年以前的清平還是一個偏遠的工礦鎮。
2022年6月末,工人們在連綿不斷的隧道里施工。綿茂公路是橋隧比最高的公路之一。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徐子恒在2014年初到清平時,磷礦依然維持著繁榮。公路上重型卡車連成線,能把山谷里的灰塵揚到山尖,交通不便令鎮上的物價比成都還貴,每到雨季則需要儲備兩周以上的物資,以防淪為孤島。
2016年5月,綿茂公路漢旺至清平段貫通,孤島恐懼解除了。
次年,清平大部分區域被劃入大熊貓國家公園,保護區內的42口礦井需要封停,大部分礦工都要告別。
“原本四五千人的場鎮立刻安靜下來,半年后就只剩兩千多人了。”謝芬昌回憶,外地工人離開了,本地人外出打工,小部分人試著把房子改成民宿。
謝芬昌說服家人動用兩三萬積蓄,加上貸款,將三個臥室改造為民宿,如今,民宿規模擴大至8間房。
礦山關停后,清潔的水源滋養了滿山的螢火蟲,謝家民宿開業那年,進山看螢火蟲的車堵了好幾公里。連著好幾個晚上,清平鎮上一床難求。
一再延長的工期
2013年遭遇百年一遇的暴雨山洪泥石流之后,綿茂公路的設計再次變更為高線方案,公路從高山深谷間穿行,以遠離洶涌的河水和危險的滑坡體。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從1964年公路修通以來,清平鎮一直處于交通線的末端,公路的首要意義是磷礦石運輸通道。
地震后,公路增添了生命線的意味。通往清平的公路在震后第106天才搶通,大型搶救設備錯過了黃金救援期。
破碎的山谷里,生命線與礦石通道產生了矛盾。傾倒在河道內的礦渣成為泥石流的一部分,在暴雨和洪水中一次次阻斷生命線。
據地震后參與搶通的武警水電官兵回憶,救援為期三個多月,有三次在即將搶通時被暴雨和泥石流沖毀。這仿佛是對日后綿茂公路修建過程的預演。
正式動工是在2009年9月8日,按照當時的計劃,22公里的漢旺至清平段將用兩年時間建成。
在當時來看,這并非遙不可及的目標,漢青段可在既有的漢青路上改造升級,改線路段也可借由漢青路運輸材料,無需另辟便道。
然而,施工人員在接下來的7年里都在重復“搶通清平孤島”的劇本。
2010年8月13日,清平上游的二十多條山溝先后爆發泥石流,總計約六百萬方堆積體被沖入河道,形成龐大的堰塞湖。可與之對比的是,綿茂公路漢青段設計的挖方量也才83萬立方米。
那一次,綿茂公路已建成的十多公里路基也被洪水沖毀,公路建設重回漢旺鎮口的起點。
漢青段沿線遍布著“小崗劍”“一把刀”等刀光劍影的名字,多是被汶川地震改變的山川,由當地百姓和建設者口口相傳形成的地名。
綿竹市交通局副局長曾超兵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8·13”泥石流后,各方按照以隧道為主、繞避泥石流的思路,優化調整了設計方案。
2012年4月獲批的新方案將橋隧比由68%提高至69.8%,利用隧道繞避了小崗劍、一把刀等路段。
事實上,設計人員在勘探時就發現,隧道仍是地震中最安全的建筑。李大鵬是2008年進山的設計勘探隊隊長。據他回憶,綿遠河流域有多處小水電站,震后這些水電站的引水隧道大多保持完好。
但考慮到綿茂公路穿越四條地震斷裂帶,長隧道建設容易遭遇破碎的巖體,早期的設計方案采用了沿河道布局的低線方案,以便分散橋隧。
低線方案造價較低,建造難度也低,還能與工礦區的道路銜接,節省重建費用,但2013年的洪災再次打破了這一方案。
那年初,項目重排了進度表,離起點最近的8.5公里已建成路段完成交工,后續路段統一列為二期工程,工期四年。
2013年7月,清平鎮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暴雨山洪泥石流,大量前期工程再次被毀。
張海萍就是在那場洪災后數日到項目報到的。當時他還是一名剛畢業的新聞專業大學生,沿著采藥人的路線翻山進入清平,在山頭上看到了他從未見過的災難現場。
“河床里全是白花花的大石頭,最高處幾乎與地面齊平,溢出來的河水襲擊街鎮,現在都還能看到當年被掩埋的房屋,還露著尖尖的屋頂。”張海萍回憶。他如今是四川路橋綿茂公路項目部黨支部書記,是項目上駐扎時間最長的員工之一。
再次上升的河床高過了低線方案中公路的標高,設計再次變更,公路從高山深谷間穿行,以遠離洶涌的河水和危險的滑坡體。
最終建成的綿茂公路橋隧比達76.6%,其中將于年內通車的二期段橋隧比更高達94%,用項目部經理杜愛軍的話說,“這是地圖上從未有過的線路。”
一條生命線
孟昌德57歲,在清平鎮上經營一家川菜館。2022年5月,他在手機上認出了一位熟人,交通運輸部副部長徐成光。
2008年11月2日,8位公路專家進山踏勘,36名向導陪同進山,孟昌德是其中之一。隊伍歷時11天從清平走到茂縣,當時在茂縣迎接的人中就有時任德陽市長助理徐成光。孟昌德回憶,當時有專家說,綿茂公路是徐市長爭取來的。
“當時他還是個小伙子,我心想這個市長真年輕,上周我在手機上看到他頭發也白了。”孟昌德說。
徐成光當時是掛任市長助理一職,他此前曾在交通部公路司工作,是中組部選派的博士服務團成員。據《人民日報》報道,徐成光到任后多次與國家有關部委聯系,成功將綿茂公路納入災后重建規劃。
轉機與《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總體規劃》(下稱“《規劃》”)中提出的“生命線公路網”有關。地震后,通往震中汶川的公路遲遲難以搶通,從成都經雅安-馬爾康-理縣進入汶川的繞行線路發揮了生命線的功能。
因此,《規劃》要求“每個縣必須有兩個方向上抗災能力較強的生命線公路”,并點名了綿竹至茂縣、成都至汶川這兩條。
交通運輸部發言人在規劃出臺后解釋,兩個方向是指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中,至少有兩個方向具備抗震能力較強的公路。
徐成光曾向媒體介紹,綿茂公路是全國造價最高的二級公路,其造價從1992年測算時每公里2000萬元上漲至2008年的每公里6800萬元。
而由于多次被泥石流沖毀,兩度調整設計后的造價更高。四川省交通運輸廳提供的信息顯示,綿茂公路由香港援建資金和中央財政資金投資建設,共計33億余元。
盡管投資高昂,但對參與的任何一方,這都是一個難以盈利的項目。四川路橋承建的二期工程合同總價15.83億元,甫一進場就遭遇百年一遇的泥石流,機器設備損失過億。
相較財產損失,人員傷亡的風險更令人頭疼。
張海萍記得曾有一塊巨石砸中了貨車駕駛艙,但幸運地落在了無人乘坐的副駕駛座位上。“駕駛員嚇得不輕,當天徒步下山,辭職回家了。”
為了防范落石,部分高危工區在堅硬的巖層中挖出了窯洞形狀的工棚,還在洞口用拇指粗的鋼筋焊出一道防護網。
在西南的建筑勞務市場,工人都知道綿茂項目是出名的勞苦活,尤其是智能手機普及以來,部分工區沒有信號更勸退了不少年輕人。
張海萍不止一次帶著民警進山找人。由于常年未與家中聯系,有工人家屬打電話到派出所,希望確認家屬是否還活著。
2022年6月28日,采訪當天,26歲的工人張康吊在一根安全繩索上,手腳并用著向巖體里鉆孔。
這段路叫夾皮溝,路基開山而建,因而路旁是巖壁,張康的工作是對巖壁進行支護,確保不會發生墜石和崩塌,需要先對巖石噴漿,然后打孔掛上防護網。
張康來自云南昭通,高山深谷孕育了大量支護工人。他用昭通話形容,綿茂公路是一份“吃人的”工作,意指對工人技藝十分挑剔,同行十多名工友中,一半人都知難而退了。
在中國公路史上,工期達14年的公路線屈指可數。新中國成立之初,長達2412公里的川藏公路北線也只用了四年便全線貫通。
在綿茂公路,工期的計算更為復雜。由于建設過程依然要依賴河床中的便道。為期三個多月的汛期將淹沒、沖毀便道,剩余的九個月內,又有三個月用來恢復便道。
重修便道,對于綿茂公路的建設者,就像一場西西弗斯式的推石上山。
櫻桃、工業園和游客
櫻桃和水泥是茂縣經濟的兩塊晴雨表。
2008年地震后,茂縣櫻桃從每斤40元跌至3元,水泥則從每噸350元漲至七百多元——原因都與運輸有關。
櫻桃是茂縣產值最高的農產品,如今年產量近千萬噸。2022年6月中旬,茂縣櫻桃種植戶陳溫發完今年最后一批櫻桃,隨車到成都洽談明年的合作商。
陳溫經營的合作社每年可出產20萬公斤不同種類的櫻桃,其中只有一成是在本地銷售,其余都要外運,一半以上銷往省外。
由于櫻桃的高貨值,通常采取空運出川,汶川地震后兩年,阿壩州的櫻桃只能從州內的九寨黃龍機場發貨,汶川至都江堰的公路貫通后,則大多從成都雙流機場出發。
汶川的同行們更具優勢。因為汶川櫻桃相較茂縣櫻桃的陸路運輸距離短50公里,“這意味著10%以上的損耗率”。
“一家綿陽機場附近的冷鏈企業正在找我們合作。”陳溫解釋,茂縣經綿茂公路去綿陽機場只需150公里,甚至比汶川離雙流機場更近。
未來還有新的產業。通車的公路將把清平鎮、茂縣縣城和九寨溝串聯在一起,其意義也就從礦石運輸通道變為旅游觀光走廊。
2016年建成段將清平與繁華的平原相連,清平人從此換了一種生活方式。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汶川地震對綿竹的機械、化工產業打擊深重。地震前的2007年,該市位居四川省“十強縣”第四位,但在震后14年均無緣十強。2022年9月23日,綿竹市入選天府旅游名縣,是震后轉型的一項注腳。
對于阿壩州的干部來說,綿茂公路即將通車也是一個好消息。
早在2012年,阿壩州就在綿竹市郊設立了飛地工業園,這是為兼顧民族地區生態保護和經濟發展的一項舉措。但即使從茂縣出發,也需要三個半小時才能抵達這個工業園,日后,這一行程有望縮短為一小時。
2022年6月,這家飛地工業園落地了一項120億元的新能源材料制造投資,相當于茂縣兩年半的國民生產總值。
還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2022年6月,清平鎮衛生院醫生羅小仙接到了茂縣病人的電話,病人得知綿茂公路已經貫通,咨詢能否派救護車前去接診。對茂縣東北部山鎮的居民來說,清平將是最快能到達的低海拔地區。
按照原計劃,綿茂公路將在2022年9月27日通車。
8月22日,綿茂公司組織人員到建成段多處隧道進出口,逐一清洗污染嚴重的洞門,并對刻字重新描紅。
這些進出口都是2016年通車的香港援建段,出口左上角都懸掛著香港特別行政區的紫荊花徽章,以及建設單位蜀道集團的標志。
不過,綿茂公路又一次延期。綿茂公司董事長李興華10月13日在一檔廣播節目中解釋,一方面是由于阿壩州近期有散發疫情,另一方面是今夏四川高溫限電,部分機電設備的訂單有所延遲,具體通車時間以權威信源為準。
據四川省交通運輸廳10月17日發布的消息,綿茂公路將在2022年11月底前開通運營。
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