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權申明:本文為@影吹斯汀 獨家原創稿,未經許可不得以任何形式抄襲or轉載,違者必究!】
2023年5月8日凌晨,著名藏族導演、編劇、作家萬瑪才旦,因突發心臟病醫治無效,于西藏去世,終年僅53歲。
這個消息于昨日下午在朋友圈爆炸性傳開,與他合作過的、或素未謀面的電影人、媒體、影迷,都紛紛表示震驚,不敢相信告別來得如此突然……
是啊,盡管有著一頭濃密但花白大半的頭發,他到今年12月,才滿54歲。這在電影導演中,正當年。就在3月底,他執導的最新藏地題材新片《陌生人》才剛剛殺青,4月下旬他又輾轉到京,擔任北京國際電影節的評審工作。
這樣鮮活活躍著的電影生命,猝然而逝,不得不讓人再次深切感慨,生命的無常。
當然,人們的懷戀及悲傷,絕不僅僅是因為事發突然。這位被業界稱為“中國百年影史藏族母語電影的開創者”的里程碑式人物,用他的才華、智慧、人格魅力,感染著每一個與他有過工作交集、或僅僅在作品和文字里“神交”的每一位朋友。
萬瑪才旦不是一位高產的導演。從2003年開始電影編導工作至今20年,他一共只導演過8部藏語長片:《靜靜的嘛呢石》(2005)、《尋找智美更登》(2009)、《老狗》(2011)、《五彩神箭》(2014)、《塔洛》(2015)、《撞死了一只羊》(2018)、《氣球》(2019)、遺作《陌生人》(2023);1部漢語長片:《喇叭褲飄蕩在一九八三》(2008);1部紀錄片:《我的小喇嘛》(2017)。
他拿過的獎,也沒有多么轟轟烈烈。
2005年自編自導長片《靜靜的嘛呢石》,獲得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最佳導演;《塔洛》曾獲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和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撞死了一只羊》和《氣球》都曾入圍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前者拿下最佳劇本獎。
而翻看他的作品列表,由他擔任制片/監制的作品卻多達數十部,尤其集中在2019年《氣球》之后。一位正在與他合作的圈內朋友說,萬瑪才旦在如今的藏地電影界,就是如教父一般的存在。準備踏入、或正在電影圈打拼的年輕藏族后輩,對他可以說“頂禮膜拜”,有呼必應。
這樣一位大佬,卻從來沒把自己端上過神壇。他永遠彬彬有禮,虛心、謙和、真誠地對待每一位合作者;無論面對面接受采訪、還是電影線下活動對談,他的語速永遠是寧靜平緩的,不徐不疾,給出你認真思考過后的回答;對年輕后輩,他也永遠來者不拒,只要遞到他手上的本子,都會幫著看一眼,并不吝用自己空手打拼積累來的“資源”,助力他們生根發芽。
這些特質,可以說源自藏族的宗教信仰和淳樸民風,但更是一位有靈性的藝術創作者的修養和智慧。
萬瑪才旦1969年12月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德縣的一個農村,偏遠的西部高原,與“象牙塔”里的電影藝術創作,似乎搭不上什么關系。在進入電影行業之前,他當過好幾年的老師,也在體制內工作過,但內心深處始終覺得“這不是我的命運”。
由于不甘心,他在工作多年之后,又考了西北民族大學讀研究生,并在去翻譯局實習時,偶然看到了一個資助項目——可以供來自藏地的學生去學習喜歡的專業。這重新點燃了他青少年時期在各種機緣下看過一些國內外影片,種下的對電影的熱愛。在32歲“高齡”,他終于來到了北京電影學院。
萬瑪才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作者型導演。他的藏語長片,都是由自己編劇創作。他的視角,對準的都是他所熟悉的生長環境——藏地各式各樣的普通人的故事。
這些故事接地氣又充滿“神性”,庸常樸素的生活里,充斥著宗教、哲學、生死、輪回、因果、夢境……等等形而上的寓意和思索。
他從不刻意贊美或矯飾人性的善與惡,《塔洛》里被騙的牧羊人,把生活釀到希望的頂點之后,又給你出其不意的冷厲一刀;他那些游離于紅塵外的角色們,狠絕的外表之下,總是藏著割不斷的深情,像是《氣球》里沉默倔強的尼姑子;他敬畏自己的宗教文化,也不失理性地質疑和思索;他看透了無常,更篤定美好……
這些特質,讓他鏡頭下的藏地電影,不再是靠民族地域特色招徠觀眾的旅游風光片,也不是故作神秘的宗教地下電影,而是呈現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之下,藏地個體鮮活的內心掙扎和日常體驗。
不遜色于故事和劇本的,還有他電影作品展現的出色美學:攝影、構圖、色彩,每一部都有鮮明特色,每一部都給人視覺的強烈沖擊。
《塔洛》的黑白定格
《撞死了一只羊》的虛實相交
《氣球》的紅藍撞色
他較少拍主觀的特寫,更喜歡將人置身于環境之中。遠山、曠野、天空、寺院、帳篷、民居……人在其中,渺小又鮮活。
曾有觀眾問他為什么有這種偏好?他說希望形成一種客觀的視角:“固定的全景機位,觀眾可以通過自己的凝視,選擇關注什么。”
不刻意,不強求,世間萬物,自有它的來去和因果。只需要凝視,用智慧和慈悲。
這或許就是,萬瑪才旦的自處和處世哲學。
相比電影光影聲色共同構建的藝術感,他筆下的文字更有返璞歸真但自會穿透人心的力量。在一名優秀的電影導演背后,他更是一位優秀的文字創作者。
2022年,一部集合了他近些年關于藏區生活的短篇小說集《故事只講了一半》出版。開頭第一篇,就是講主人公去一位老藏民家采風聽故事,結果故事只講了一半,老者就在半夜家中默然而逝……如今書名也仿佛一語成讖,成了他自己戛然而止的、令人敬重和充滿希冀的藝術生命的,寫照。
“財富如草尖的露珠,生命如風中的殘燭,這就是無常啊。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許明天就不在了。”——在長片處女作《靜靜的嘛呢石》里,他就曾這樣說到。
《故事只講了一半里》,有他自己、也是筆者最喜歡的一篇小說《水果硬糖》。一位不幸的藏族女人,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奇丑無比,一個天生啞巴。男人一個死了,一個來了又走了,人人都覺得遇到這些事天要塌了,但她始終平靜地,接受歲月和生活拋給她的一切。時間就這么走著,后來,一個兒子成了學霸高材生,一個成了活佛接班人……
人生就是如此罷,始終在得到,也始終會失去;始終會團聚,也終將會別離。
豁達智慧的萬瑪才旦導演,就像那只紅氣球,在虛無和無常里,飄入了下一個命定的輪回。
只講了一半的故事,會講完的。(文/斯汀蜀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