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屬在海上緬懷逝去的親人。受訪者供圖
骨灰被緩緩倒入降解罐,罐子是雪白的蓮花形狀,家屬在罐上綴上鮮花。
船駛向了定點投放海域,“滴……滴……滴……”,三聲鳴笛,聲止,海面上飄起了嗚咽聲,伴隨著海鷗的啼鳴,家屬聚在欄桿邊,將盛載著逝去親人的骨灰罐投入水中,一條繩子銜接著罐子和家屬,繩子另一端親人的手遲遲不愿放開。
可離別總是要到來的,親人撒入海中的花瓣,匯聚成帶狀,像在海面上鋪開一條色彩斑斕的道路,白色的罐子在花瓣中隨著水波往后漂,船載著親人往前走。
今年是大連海葬服務中心負責人陳琦做海葬業務的第27個年頭。上世紀90年代,大連市開始推行海葬,2012年,遼寧省在全國率先實行殯葬惠民舉措——遼寧戶籍的人口海葬一律免費,目前國內多個省市出臺了骨灰海葬獎補辦法。
中國人有著“入土為安”的殯葬觀,陳琦介紹,早些年,海葬被稱作“窮人的葬禮”,整個遼寧省一年也只有近百位逝者的親屬選擇海葬。但近些年來,“越來越多有大海情結或者有生態保護觀念的人,選擇海葬。”現在陳琦每年要幫助七八千位逝者與大海同波。
船在海上搖曳。在船上,陳琦見到了各種人間事,有老海軍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大海,最終也回歸了大海;有父母將生病或因意外早逝的孩子戀戀不舍地“送入”大海,每年都會帶著孩子喜歡的衣服、零食來看望。
往返碼頭與海葬投放點的路線陳琦不知道跑了多少遍,他謹慎地駕駛著船只,有的家屬是第一次來海上,會暈船,要小心風浪,別開太快、太急。
以下是陳琦的講述:
01
我今年65歲,是土生土長的大連人,也是一個海葬從業者。
我從業二十多年了,一共送別過多少人,我沒算過。最近每年從船上拋撒入海的骨灰有七八千人次。一年365天,除了除夕那幾天,360天都要出海,有的時候是去海葬,有的時候是載著家屬去祭祀。
小時候,我家就在大海邊,推開窗戶就能看到海,聽得到海浪聲,游泳也是在海上學會的。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從大連當地一家國企辭職,買了條船,正式開始做船長。一開始帶游客打漁,做旅游觀光,辛苦但也能賺點錢。
1997年,有一個在民政局工作的朋友,問我愿不愿意拉海葬的家屬。當時政府剛剛開始提倡海葬,人們都不懂海葬,而且入土為安的觀念又重,大連民政局登報,上電視,宣傳了一段時間終于找到一些愿意為親人海葬的家屬。但問了一圈,沒有船長愿意接單,死人的事情,都忌諱。
我一開始也有顧忌,不是忌諱,就怕影響我旅游業的生意,第一次拒絕了。對方第二次來游說,那會兒旅游業務也不太景氣,我就答應了,想幫個忙,做一兩次應該沒事。
其實這也不算是我第一次做海葬,大概是1986年我有一個鄰居去世了,他一輩子航海,對大海是有感情的,他生前說過,希望自己去世后,不買墓地,就把骨灰裝在不銹鋼的盒子里,投入大海。他去世后,家屬遵從遺愿,請我幫著開船海葬,那次不是大張旗鼓辦的,我就幫著做了。
陳琦的船載著海葬者的家屬行駛在海面。受訪者供圖
1997年那次,我開船拉著十來個家屬,帶著八袋骨灰,到海上進行海葬。當時啥都不懂,那會兒也沒有降解罐,到了指定的地方,家屬解開布袋就往下拋骨灰,海風一吹,骨灰沒有往海里跑,反而反方向撒人一臉。
做得不好,肯定有家屬不滿意。當時有一家人還吵了一架,從外地趕來的大哥不同意海葬,覺得太不莊重,像在過家家,不尊重逝者。
我本來想著,干這一次,就不干了,繼續做我的旅游業生意。但是沒想到這次之后,我的業務多多少少受到了影響,有游客知道我的船裝過骨灰,就覺得忌諱,不愿意坐我的船出海了。
沒辦法,那就繼續干海葬唄。
船長陳琦。受訪者供圖
02
實話實說,最開始的時候,做這個真的不被人待見,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那些年我們盡量一大早天不亮,三四點就出發,省得被更多人看到。
返程后家屬們會在海邊的一個公園集合,統一乘車。回來時遇到晨練的人,他們看到家屬穿著喪葬的衣服,拿著祭品,有人就覺得晦氣,投訴舉報我們,說我們影響大家心情,我們在公園待不下去了。
我們一開始停靠的碼頭也不愿讓我們用。說我們在這里不合適,影響不好,那幾年,我們一直在打游擊。
一直到2012年,民政局的同志幫著協商,我們終于在大連港安定下來了。
就是現在,我們也還在被投訴。港口旁邊的某商品房開發商,說他們的樓盤銷售不佳,是受到了我們的影響。好在后來政府人員經過調查,我們的相關資質證件早于該樓盤的開發,這件事算是作罷。
最早做海葬的兩年,我是瞞著我愛人的,怕她無法接受。有一天,葬禮結束后,家屬一個勁兒和我說謝謝,我覺得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我就回去告訴我愛人了。我記得她當時的反應沒我想象中那么大,只是念叨了幾句,怎么要搞這個?
后來,忙起來的時候,就讓她上船幫忙。一開始,她也忌諱這個,不碰骨灰,家屬留下來的垃圾,也不愿意打掃。不過現在,她在這個環境中,也被改變了,我們平時吃飯用的桌子,也是家屬裝骨灰的地方。現在她還是我們船上的專業司儀,幾乎每場海葬都是她主持的。
我兒子畢業后,做了幾份工作,都不太行,我就也讓他來我這上班。這一行不好招人,好多人來了一看,是做海葬的,就不干了。
不久前,哈爾濱市殯葬事務服務中心舉行了一場海葬活動。受訪者供圖
03
很長一段時間,海葬被稱為是窮人的葬禮——不用買墓地,國家還給補助。
我剛做海葬業務時,每年海葬的逝者只有幾十個到幾百個,最多的時候也就剛過千,為了生計,我也接一些放生的活兒,經常是上午海葬,下午放生。
2012年,遼寧省在全國率先實行殯葬惠民新舉措,遼寧戶籍的人口海葬一律免費,由政府買單,免除隨行家屬3人的往返租車費、租船費;免費頒發海葬證;免費提供骨灰降解容器等。再加上各地的宣傳,前幾年每年有七八千位逝者被海葬。
家屬在用鮮花點綴降解罐。受訪者供圖
現在,遼寧省有八個城市的海葬活動在我這里舉行,我們也承接個人業務,有從全國各地,像北京、內蒙古等地來的家屬。
干的多了,我也見到了各種人間事,比如有一個女兒,包了一條船,邀請親人朋友來,為自己的父親舉行葬禮,葬禮上她播放了父親生前的照片,從出生,到上學、當兵、參加工作,還有錄下的視頻,父親想要對親人說的話。播放時,現場沒有不流淚的。
我統計了一下,來我們這兒海葬的大概有三類人,第一類是真正的唯物主義者,熱愛大海,或者是想著環保;第二類是經濟比較拮據的,購買墓地對他們來說負擔比較重,不想給兒女添麻煩;第三類是意外死亡的孩子,一些地方的習俗若家里老人沒去世,早逝的年輕人不能進祖墳,所以家屬也會為他們選擇海葬。
這幾年,越來越多的人是出于對大海的感情,或者環保的理念選擇海葬。這也與政府的大力宣傳分不開。像我們遼寧的鐵嶺市,每年選擇海葬的人很多。我去當地看過,當地政府的宣傳力度很大,醫院的分診臺都有宣傳海葬的字樣。
國家這幾年對海葬也不斷有新的規定,除了給予家屬一定的金額補貼外,對我們海葬的地點也劃定了專門的片區,對投放海洋的祭品也做了專門的規定,不僅不占用土地資源,也保護海洋環境。
對一些家屬來說,選擇海葬,不是說把骨灰投放到海里這么簡單,它背后也有很多意義和情感。有一次為一位來自北京的老人舉行海葬,老人是老海軍,當兵時就在大連,他生前的愿望,就是要海葬。他老伴說老人這一輩子都獻給了海軍,最后死了,也不占土地,到大海里去了。
當時,家屬問,是否能有一些海葬的儀式,表達對老人的尊重和哀思?我被問住了。
現在,我學習國外的經驗,在海葬儀式的最后放飛寄托祝愿的和平鴿。我在碼頭上辟出了一小塊空地,專門放鴿子籠。
今年開始,我們全體船員穿著水手服,等儀式到最后,我們就面對大海,向逝去的親人敬禮,向遠離的生命敬禮。然后再轉過來,向全體家屬對我們團隊的信任表示感謝,敬禮。
每次到這個環節,家屬有的說謝謝,有的也朝我們鞠躬還禮。
白色蓮花形狀的降解罐裝著逝去親人的骨灰,被緩緩投放入大海中。受訪者供圖
04
每年清明節,有的家屬會專門趕過來,到撒骨灰的海面上撒點鮮花,和逝去的親屬說說話。早些年,撒骨灰的時候,很多人都希望我們可以把船停在某個海島旁邊,這樣也方便他們定位,有個標識物。現在我們撒骨灰的地點是海事局指定的投放點,考慮到了海洋環境保護。
2015年,我讓我兒子牽頭做了一個網站,叫海葬紀念園,家屬可以為逝去的親屬建立專屬的網上紀念館,上傳照片,寫追憶的文章,也可以網上獻花,一直到現在還有家屬在使用。
還有一個方法是把祭品,或者想和去世的親人說的話寫下來,寄給我們,我們再到海葬的地點投入大海幫助祭拜。疫情期間,人們不方便來大連祭拜,很多人都選擇這種方式,我們搞云祭拜,獻花、投信,然后開直播、發視頻給家屬。
今年可以線下祭拜了,最近幾天已經預約滿了,清明節前后基本上是我們最忙的時候。
我們和逝者親屬之間也建立了某種聯系。我愛人容易動感情,海葬的時候,家屬哭,她也跟著哭,她手機里有三千多個家屬的聯系方式,從早到晚,手機幾乎響個不停。有的是家屬咨詢她關于海葬的問題,更多時候是找她傾訴。前幾年,她總能在夜里收到一位失獨母親的語音或者來電,對方需要一個傾訴的窗口。
我主持參加了這么多場骨灰撒海儀式,我對人生也有了新的認知,真的能感受到生命易逝,更應該在意“生”。我們給家屬念的祭文中有這么一句話,我們無法掌握生命的長度,但是我們可以拓展生命的寬度,讓生活,讓生命更有意義。
以前,家屬會說我們的碼頭很空曠,我就在岸上種一些花,養一些動物,看起來有生命力。我們天天接觸悲傷,接觸離別,但我們也看到生命在茁壯成長,心里多少能舒服一些。
我和我愛人想得也很清楚,未來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們也都選擇回歸大海。
新京報記者 陳亞杰
編輯 胡杰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