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兩次來丁家灘都在黃昏。
第一次是今年三月末的一天，我和朋友驅車前往門頭溝齋堂，穿過街市，沿著永定河邊的國道進山，中途在妙峰山鎮附近一路口停車休息。正在下車喝水之際，一抬頭忽見河對岸有一座漂亮的牌樓，古色古香的建筑，頂端藍底金字，赫然寫著“丁家灘村”四個字。我眼前豁然一亮：啊，丁家灘，這就是詩人北島在詩中寫到的“丁家灘”？我在心底翻尋北島的那首《黃昏：丁家灘》，隱約還記得開頭的幾句：“黃昏，黃昏/丁家灘是你藍色的身影/黃昏，黃昏/情侶的頭發在你肩頭飄動。”這大約是詩人留下一段愛情回憶的地方吧，難道就是眼前的這個丁家灘嗎？
帶著疑問，帶著對神秘的丁家灘的一份好奇，我們舉步向丁家灘村里走去。從一座水泥大橋上跨過。這座橋不高，但非常平整堅固。兩邊是長長的鐵欄桿，橋下是嘩嘩流水。水并不深，能清晰看見水底的石頭。走到牌樓前，只見用石灰粉刷得一片雪白的高大墻壁，把整個村莊護衛在山麓；而河岸和墻壁之間的寬闊通道上，行駛著車輛，也有幾個商販在路邊擺攤賣山貨，多少可以感受到丁家灘村的商業氣息。我并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穿過牌樓，徑直往村里走去。
通向村子的甬道大約有四百米。路邊有零星的小屋子，墻前附設宣傳窗和健身器材。兩翼是以菜畦為主大片的田野。再往前，就是村民的住宅，村頭又出現了一道清澈的溝渠，一派小橋流水的田園風光。通過村巷，仿佛就可以到達山腳邊，有一排整齊的村舍沿山腳排列，看上去獨門獨戶，卻又彼此毗連。而兩片村落間一道高起的土坎上，乃是一條鋪設完好的鐵軌蜿蜒伸展，在不遠處還有一處鐵軌的岔道。據說，這是從山里煤礦往外運煤的鐵路，只是廢棄已久，鐵軌皆已上銹，枕木間長滿了雜草。
暮色將至，村人們已陸續歸來。村里飄出淡淡炊煙，可以想象出是人們正在準備晚餐。有人在鐵軌上歇息，兩只小狗搖著尾巴相隨。好一幅寧靜祥和的京郊山居圖畫，透出歷經歲月而怡然自足的氣息。我和朋友開玩笑說，待以后不再上班，我們就在這一帶覓地住下，做一個樂天知命的村民吧。
這是丁家灘給我的第一印象。回來后，偶然還會想起它。我在心里說，讀北島詩時，我還以為那“灘”是海灘，抑或大河灘呢，反正是一片沙灘，原來倒是一個山村。此時我還沒有想到它還真的有變成“灘涂”的可能。四個月后，北京進入盛夏，連日猛降暴雨，降水量大得嚇人，據說突破了140年來的紀錄。暴雨成災，門頭溝首當其沖，多次發生山洪暴漲和泥石流現象，加上有些地方還肩負著泄洪的使命，使得往日的一片片山地頓時變為澤國。從手機里看到汛情緊急，真讓人揪心，這時就恰好傳來丁家灘因過大洪水而被淹的消息，我的心更為之一顫。年初跟我一道訪問過丁家灘的朋友發來視頻，我一看，整個丁家灘都籠罩在一片洪水和雨霧之中。那一片汪洋中，只余“丁家灘村”牌樓的上半截還矗立在水面，可以想見洪水之大。我不由擔起心來。
資料圖 圖文無關 新華社記者 郭晨 攝
一周后，當洪水退去，懷著一份關切和不安，我和朋友再一次驅車前往丁家灘。在路上，我們看到永定河的某些段落明顯有過水的痕跡，河邊樹林、菜畦間有綠植倒伏在地、枯草樹枝糾結堆砌。而前方正搶險施工，幾次讓我們繞道而行，倒是快到丁家灘時，我們路過一個鎮口，這里的集散市場卻已恢復開張，各個店鋪都在營業，還有席地擺攤的人在叫賣水果，讓我們的心情稍稍變得輕松。繼續往前開，走過路口，不久就見到了丁家灘的牌樓，在洪水后仍然屹立在河邊；河邊原先的小賣部，只剩下石板壁及幾個支架，還有一些大概沒有來得及搬的雜物。我們走上水泥大橋，橋下仍是嘩嘩流水，有些地方已露出淺灘，而橋上一側有長長的欄桿從其根部截斷傾倒向河面。可以想見，當初洪水的沖力之大。牌樓下的山墻蕩然無存，甬道兩旁的設施或建筑也不見了，周圍顯得空空蕩蕩。甬道兩側的菜畦也多被淤泥淹沒。有幾輛車子開來，下來一群人在勘察測量著什么，有人指點著路邊掛著的紅燈籠說，以前村路兩旁都排列著一根根燈籠桿，現在已所剩無幾，原先每根燈桿上垂掛三只燈籠，這兩根桿上第三只不知去向，可見洪水就到了這個高度。我看著這劫后剩余的幾串紅燈，感覺它們倒是在堅忍地昭示著災后重建的希望。
走進村落，沒有看到有屋舍倒塌，但所有的墻壁上都留下了一道黃色的水線和污漬，門口都有淤沙，門框有被水浸過的痕跡。有工人開來挖土機、起吊裝置在村道上清淤。我們邁上鐵道，見到兩位中年婦女正面朝村莊聊天。她們大約也是在回想過洪水時的觸目驚心吧。我們問起村里的災情，其中一位告訴我，7月29日，政府安排村民安全撤離，她家先撤到潭柘寺親戚家，后又由女兒所在單位派車接走。她特意告訴我們，車子來時，是領導親自下車來接，并做了妥善安頓。我聽了頗覺欣慰。她還告訴我，她家新裝修的房子都被水泡了，一些家具、電器也都損壞了，不知這些損失何時才可彌補。我們只能好言安慰她們。
沿著鐵道旁的村舍走了走，更是見到處處淤泥，還有墻上的水線，再次感受到當時洪水的威力。幸好政府有計劃地將村民撤離，整個村莊才無一人傷亡。當問到災后重建的問題，村民都表示有信心。我們在出村的路上，見到工程車給工人們送來一些盒飯，我也有了信心：丁家灘不久即將恢復生機。我在返城途中更是看見一輛輛軍車停在國道一旁，有一隊戰士手持鐵鍬正列隊行進，我的信心便更足了。我希望在不久的未來，可重睹丁家灘往日家濟戶足、安定祥和的景象。
臨別，望著身后迤邐而去的青山，我有種經歷了一輪滄桑卻仍滿懷希望的感覺，不由再次默念起北島的詩歌，并以此在心里祝福美麗的丁家灘：
即使有重重陰影，
陽光也會同時落入，
他們每個人心中。
（原標題：黃昏丁家灘）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 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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