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露校園霸凌后,我不得不從學校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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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揭露校園霸凌后,我不得不從學校離職

本文共6300字,閱讀約需12分鐘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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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失聯

今年31歲的語文老師雪松(化名)在北京市區一所中學教書。

6年前剛入行,雪松從一位女學生的周記里發現了她被校園霸凌的端倪。由此,她作為老師主張了一場保護學生的行動。從揭露惡劣行徑到要求警方介入,把兩個霸凌者送進工讀學校。

今年,當時被雪松保護的學生考上了一所北京985院校。可有學生被送去工讀,成為雪松供職學校的污點,她也失去在學校評優的機會,因此她選擇離開。

如今,雪松仍在不斷反思如何教導學生,什么是所謂好孩子和壞孩子的邊界。

編輯 | 溫麗虹

周記

上語文課時,我要求學生每周提交一篇周記。

那是 2017年11月,我碩士畢業后入行當老師的第一年。那周我檢查作業時,班上的李思思在周記力寫了一首現代詩,其中有一句說:紫羅蘭挺過風雨,卻在綻放時被嫉妒的車輪碾壓成碎片。

我看出這句詩化用了詩句“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這讓我感到困惑,以往思思既自信又樂觀,這篇周記里她卻一反常態,變得敏感、脆弱,還透出點忌憚他人傷害的意味。我出于直覺,擔心思思是不是和同學的相處出現了問題。

正是學生們社團活動的時間,我立刻給思思發了微信消息,讓她來辦公室找我。

我給年級兩個班上語文課,其中就包括思思的班級。在我看來,思思有文學天分。其他學生的周記大多寫幾百字描述自己生活的時候,思思已經喜歡在周記里寫一些現代詩,有時候也寫小說,一篇能寫到兩三千字。

正想著,思思來了。她走進辦公室,低著頭,像一株枯萎的植物。我沒有隱瞞,跟她說我叫她過來時正批閱她的周記,看到了她寫的詩,安慰她如果最近遇到什么事,可以告訴老師。

思思停頓了幾秒,小聲告訴我,有同學把她期中考試的試卷撕掉了,還罵她是個“胖子”,身上有“增肥病毒”,如果有人碰到她,就會一起變胖。她一邊說一邊哭。

思思讀的是學校的實驗班,學生們的成績優秀,許多同學都在暗中較勁。這次思思在期中考試里超常發揮,考了第一名。思思說,班上有一個男生嫉妒她,一邊撕她的卷子,一邊說“憑什么你考第一”。

還有一個男孩,也參與了對思思的霸凌,原因可能是“他前段時間和我表白,”思思告訴我,“但是我拒絕了他。”青春期的孩子對同學產生好感很正常,但如何處置這種好感,如何處置被拒絕的情況確實是一道難題。我安撫思思,說老師會把這件事告訴班主任。

我在學生時代也曾因為成績好,遭受過其他同學的語言攻擊。學生們還未成年,平時學校和家庭就是他們全部的世界。學校里出現關于自己負面的風言風語,很可能會壓垮他們嬌弱的內心世界。

◎ 圖丨校園霸凌在影視劇中的塑造

思思走后,我將這件事告訴了她的班主任。同事聽后十分生氣,說會嚴肅處理。第二天,同事開了一整節班會課批評了欺負思思的幾個學生。她讓這些學生站到教室后面,指責他們對思思的行徑,讓他們深刻反省。

當時,我們認為,這個年紀的學生害怕老師,覺得經過如此嚴厲的批評,他們肯定就收斂了。

出乎意料,那兩個男孩開始變本加厲報復思思。

進入12月,北京的冬天越來越冷,天色總是灰沉沉的。那個向思思示好過的男生,在拖地時故意甩了思思一身水,班主任讓這個男學生停課一周,以作懲罰。事情還沒完。過了幾天,班上有同學說思思偷竊了手機。一款手機動輒上千元,根據有關規定,偷盜金額達到這個金額,就有可能被立案,遭到拘留和罰款的處罰。根據我對思思的了解,我相信她不會做這種事。

事情驚動了年級主任。他立刻去學校保衛科查看教室監控。我和另外幾個老師在辦公室等待著。查完監控,年級主任急匆匆走回來,表情又驚又怒,感慨現在的孩子怎么可以這么壞。

監控拍得清楚,是那個嫉妒思思的男孩,趁著教室沒人,偷拿了其他同學的手機,放到思思的書包里。辦公室十幾個老師像炸開鍋一般,議論起這件事。年級主任說,他當了這么多年老師,從來沒見過這么惡毒的孩子。思思的班主任也覺得害怕,問我是不是立刻懷孕休產假,就能擺脫這個孩子了。

臨近期末考試動員會,年級主任讓這個男孩寫了三千字檢討,在大會上當眾念出來。此外,要求他下學期開學后停課一個月,還取消了他初中三年的評優資格。

北京的高中是有自主招生的,除了考試成績,評優是重點的考察內容。取消了男生的評優資格,就意味著他升學少了一道助力。

大會快結束的時候,男孩站上了發言臺,聲淚俱下地念著檢討書,說自己會用一生去彌補對這個女孩的傷害。我看他哭得厲害,想著畢竟是十二三歲的孩子,這次應該是真的知道錯了。在我看來,不能說每個孩子都是善良的,但他們的心里一定都潛藏著善念,我們做老師的,就是要激發出那部分善,教他們怎么為人處事,成長為一個什么樣的大人。

期末考試思思的成績從年級前十,下滑到五十多名。我擔心思思的狀態,私下里找她聊了許多次,希望能寬慰她。

那個向思思示好的男孩告訴班主任,之所以想攻擊思思,是因為她直言不諱地說自己“配不上她”,男孩認為思思的語言貶損了自己。于是同嫉妒思思的男孩一起報復。我委婉地告訴思思,如果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好好說話,這也是對自己的保護。

現行的教育模式中,成績好的學生會收獲更多青睞。學校按成績分班,成績好的學生在實驗班,成績略差的在平行班。我所教的年級有兩個實驗班,八個平行班。

9月份剛開學的時候,我曾和一位教學十幾年的老師聊起了校園霸凌。對方說:“好學校里,校園霸凌就少,因為成績好的孩子一般都比較善良。”我下意識反駁,說這之間并沒有因果關聯。談話不了了之。

霸凌思思的那個優秀學生,就是反例。

愈演愈烈的惡意

所有人都以為那件事已經在冬天結束,可是我們低估了惡意對青春期少年的鼓動。

4月底,天氣乍暖還寒,我帶的學生進入了初一第二學期的學習。思思的家長看到她的成績回升到年級前列,放心了許多,不過還是讓思思隨身攜帶一支攝像筆,遇到突發情況可以取證。

學生們一般在下午五點半放學,天色已經很暗了。思思到公交車站搭車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那兩個男孩。兩個人搶奪了思思的書包,邊跑邊扔,又辱罵思思,罵得很難聽。

思思用攝像筆記錄下了他們騷擾的影像。第二天,她拿著視頻找年級主任反應情況。

我在辦公室的電腦上看到了那段視頻。與以往廣為流傳的校園霸凌視頻不同,這段影像里沒有扇耳光,逼人下跪的情節,那是一段晃動、模糊、黑黢黢的影像。我能聽到男孩的辱罵,到了公交車站,有大人制止了那兩個男孩,他們走后,只剩下思思的哭泣聲。

兩個男孩罵的內容,我作為老師難以啟齒,出口就是“婊子”之類的辱罵。

他們的惡劣程度遠超我們的想象。年級主任決定向德育處申請,將那兩個男孩調離實驗班。學校無法開除處在九年義務教育期間的學生,剝奪他們在實驗班讀書的資格已經是頂格的處罰。

平時很少在我們辦公室出現的德育處主任,特地跑到了年級辦公室,把十幾個老師聚在一起,開會討論是否要把男孩們調往平行班。

“多少老師支持把這兩個孩子調到平行班?”德育處主任問。

辦公室很安靜,我毫不猶豫舉了手,環視周圍,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舉了手。兩個男孩的去處已經定了。那時候,我不理解為什么十幾歲的小孩能“壞”成這樣,我想其他老師也是這樣的心情。

這是我職業生涯里,唯一一次參加關于學生處置的“聽證會”。

北京中考學生之間的競爭很大,成績落后的會分流到職高。這兩個男孩的成績原本能上實驗班,如果沒有這些惡行,他們能去更好的高中,然后再考大學。進入平行班,則意味著他們可能在中考就被分流到專科學校。

◎ 圖丨學生間的小團體是霸凌的常見方式

后來,聽年級主任說,兩個男孩的家長來學校抗議。他們主張自己的孩子學習成績好,不應該去平行班。又說,這都是小孩子之間的矛盾,是孩子們做事沒有分寸。學校的態度強硬,說這兩個男孩的品行不能留在實驗班。如果家長不同意,就把男孩霸凌思思的視頻公布,這樣對孩子的影響更加不好。家長只好作罷。

學校里不時有學生議論思思,有人說是思思做了錯事,才遭致這樣的霸凌。思思的狀態越來越差。上著課,她會毫無預兆大哭起來,班上其他學生看向她,還有的在竊竊私語。我就讓思思的朋友把她帶離課堂,緩解情緒。我擔心思思徹底被耽誤了。

作為老師,我在事件中,也感受自己的有限——我能夠教孩子們課本上的知識,但是在此之外,道德和品格的教育很難。

五一假期回來之后,兩個男孩又找上思思,這一次弄出了更大的麻煩。事后思思來辦公室哭訴,她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說出。那兩個男孩前一天晚上放學跟著她進了奶茶店,不僅辱罵思思,還對她動手動腳,摸她的臉和胸口,奶茶店的老板出面制止了這兩個男孩,思思才借機跑回了家。

思思的家長找來學校,要求把這兩個男孩送到工讀學校。他們找奶茶店的老板詢問了當晚的情況,說其中一個男孩在被喝止后,還讓老板識相一點。老板準備報警,那兩個男孩才放過思思,離開了奶茶店。

校長承諾會處置這兩個學生,但也和思思家長說學校是教育學生的地方,相信每個孩子都有變化的可能性,不能直接送到工讀學校。

如果要將學生送到工讀學校,教委必然要介入,也會問責學校的管理。校長對思思的家長提出折中方案,希望他們不要上報教委,學校一定會想辦法讓思思評上獎,升學會更容易。思思家長先回了家,還是心有不甘,和學校僵持著。

那之后,思思的父母每天接送她,學校給她安排了心理咨詢,她的精神狀況還是出了問題。思思開始在父母看不到的時候,用小刀劃自己的胳膊。我嘗試去寬慰她,看到她手臂上的傷口,左邊有,右邊也有,刀口還沒有愈合,深一道淺一道橫在小臂。

我無法接受原來那么自信的女孩,因為兩個孩子的惡意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清楚,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我們幾個老師去安撫她就能改變的。

事情必須解決。我給思思出主意,如果他們還有下次,就直接報警,繞過學校,直接去找教委上報。年級主任曾和我們說過,擔心因為這件事導致學校的名譽受損。我覺得這是將學校的利益置于學生之上,并不認可。

沒過幾天,那兩個男孩再次找了思思麻煩。這次思思主動報警,她的家長拿著報警記錄,還有之前奶茶店老板的錄音,把這兩個男孩對思思的霸凌投訴到了教委。

初一下學年快要結束的時候,教委和學校核查,決定把那兩個男孩送去工讀學校。我終于放下心來。工讀學校的學生周一到周五要住宿,管得非常嚴。送那里的,絕大部分都是行為有嚴重問題的孩子,甚至有的已經構成了犯罪,大部分人肯定是上不了普高的。

學期末,校長給年級教職工開工作總結。老師們圍坐在學校的會議室。會上,校長提到了思思的事。他說:原來還以為這個女孩是一個完全的受害者,沒想到她的心胸也不太開闊,還知道越級報告,被欺負也不完全是男孩的原因。

我震驚,覺得這不是一個教育者該說的話。于是我打斷了他的發言,承認是我給思思出的主意。校長聽罷,問我:你既然是這個學校的老師,那你有把學校的榮譽當回事嗎?我回答他:我在乎學校的榮譽,但學生的安全我也同樣在意。

校長沒再說什么,讓我坐下了。

會議室不大,幾十名老師坐在座位上看著我,有的人還朝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但更多人和我說沒必要在校長面前承認。

臨近30歲時,我大概知道當年我選擇保護學生,而非學校“榮譽”導致了什么。那次風波之后的四年時間里,教學比賽總沒有我的份;明明我授課的班級在年級成績排得上前三,但不給我評職稱;學生和家長給我的打分都很高,按理說我能評得上優秀,但結果總是“合格”,校長給我的分數永遠是低的。

我選擇離開了那所中學,去了另一所學校。

好孩子,壞孩子

后來,思思順利讀了高中,偶爾給我發來訊息。

在兩個男孩被送去工讀學校后,我也曾經收到過其中一個男孩家長的信息。她怨恨我是她孩子送去工讀的推手,告訴我兩個男孩在那里也遭受了霸凌。我意識到,校園霸凌沒有結束,只是從思思轉移到了別的孩子身上。

錯誤也有程度之分。我想起那個曾經對思思有好感的男孩,他一直都是霸凌的跟隨者。如果那時候,老師們不是全然地去批評、指責,而是去給他一些引導,去疏導他的情緒,可能結果就不一樣了。當時思思的班主任還和那個男孩說,人家那么優秀,肯定看不上你。這對小孩的自尊心來講,也有損傷。

之前校長在阻止思思家長將霸凌事件上報教委時,曾說每個孩子都有改變的機會,但說實話,那時候大人們對那兩個男孩主要是批評,并沒有人“引導”那兩個男孩去改變。

我逐漸走出了當時的憤怒,開始反思身為老師的工作。現在處理校園霸凌事件時,我總是更加耐心。

有一次,我聽到有學生聚在一起,議論班上一個長相漂亮,成績又好的女生,說她同時交往許多男生。我覺察到不對勁,便問學生們這個傳言的源頭是誰。令我吃驚的是,這些話出自班上另一個熱心腸的女孩,我對這個女生的印象很好,她曾經勇敢站出來叫停幾個男生辱罵一個有孤獨癥傾向的同學。

我不再年輕氣盛,這次沒有懲罰或是斥責做錯事的女生,而是把她單獨叫出來,先告訴她,老師知道你不是一個壞孩子,也知道你曾經好幾次幫助班上其他同學,但是你如果真的想做個善良的人,就不能只對弱者善良。

她低著頭聽著,臉變得非常紅,雙手捏在一起,特別不安。我知道她感受到了愧疚,我相信她能改正自己的行為。

人的善良往往是在面對弱者時,得到最大啟發,而惡意往往產生于人擁有不了某樣自己向往事物的時候。我們當老師的,就是在這種時刻,去鼓勵學生,啟發學生。

另一件事,發生在那個被嘲笑的男孩身上,班上其他男生嘲笑他“生下來沒給生腦子”。

我找了辱罵男孩的同學了解情況,很多學生,我說過一次,就知道自己錯了。有一個學生覺得委屈,他覺得自己沒有當面罵,只是背后說說。他不敢和我頂嘴,但我能看出來他并不服氣。

我將被欺負男孩的近況告訴了他的媽媽。她生氣、委屈,問我能不能讓她進學校,和班上其他孩子說一下自己的情況。我覺得這是一個方法,能夠對抗班上的言語霸凌。于是我為這位媽媽申請了入校憑證,讓她在班會課上把想說的告訴學生們。

那位媽媽是一所名校的博士,為了照顧孩子,在家里做全職主婦,但是孩子的癥狀并沒有好轉。她希望班上的同學能理解,讓自己孩子生存的環境能好一些。

許多之前辱罵過那個男孩的學生,都在偷偷抹眼淚。第二天,我找到那個不太服氣的男生,我問他,現在覺得自己做錯了嗎?這回他承認自己做了過分的事情,很抱歉。他說:“我知道我的媽媽很愛我,他的媽媽也很愛他,所以我不想傷害他。”

所以,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壞孩子,其實不是一件能單純定性的事情。之前,許多老師靠成績定義孩子的好與壞,這不對。我覺得一個人的成績如何,或者讀到什么學歷,只能證明他的智商,或者說自控力還不錯,和人的好與壞真的沒有關系。

決定一個人品行的,主要還是看他心里的善意被啟發了多少。

今年高考出分后,思思告訴我,她考了660多分,十分優秀的成績。每年我生日,思思都會給我發來消息,說謝謝我當年維護她、幫助她。她得知我懷孕的消息,還特意送來兩份禮物,一個玩偶,一個小汽車,說如果我生了女兒就玩玩偶,生了兒子就玩小汽車。

◎ 圖丨思思送的玩偶。圖源講述者

思思還帶來了那兩個男孩的消息,說他們今年考上了大專。我告訴思思,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沒必要和他們比較了。

我為思思的成長感到高興,同時也為那個向她示好無果,最終因霸凌他人被送去工讀學校的男孩感到可惜。我們的教育對犯錯的學生習慣懲罰和處置,那個男孩的命運轉折時刻提醒著我,在懲罰之前,仍然有很多方式可以引導學生的行為。

本文根據雪松講述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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