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公子八人,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賢行”,晉獻公八個兒子,其中太子申生、重耳、夷吾比較賢能。申生在驪姬亂晉中自殺身亡,而夷吾、重耳二人則流亡異國,并先后返回晉國登基為王,即為晉惠公、晉文公。
重耳、夷吾兩人的生母關系也非同尋常——“重耳母,翟之狐氏女也。夷吾母,重耳母女弟也。”“女弟”意思為妹妹,也就是說兩人的生母是姐妹倆,均為狄族狐氏之女。
由此可見,晉惠公夷吾與晉文公重耳,既是同父,均為晉獻公;生母為姐妹,又是姨娘親。這血緣關系僅次于一奶同胞的兄弟,比同父異母的關系親近多了。
晉惠公夷吾和晉文公重耳雖同出一脈,差別卻太大了。在《史記》中很少有如此詳細的對比記敘,那么司馬遷究竟推崇晉文公重耳,還是晉惠公夷吾呢?
辭謝入晉VS交易返晉
晉獻公五年,晉國攻打驪戎俘虜了驪姬姐妹。驪姬為鞏固自己地位,謀劃了儲君之爭,史稱“驪姬亂晉”。晉獻公三大賢子境遇不同:太子申生自殺,而重耳和夷吾流亡異國。
晉獻公二十六年秋九月死,托孤重臣荀息欲按獻公臨終遺言立驪姬之子姬奚齊為君。豈料,十月權臣里克在獻公送喪時將奚齊殺害。
荀息只好擁立驪姬妹妹之子姬悼子為王,十一月里克在朝堂之上再次將姬悼子殺害。
權臣里克先后殺害姬奚齊、姬悼子,然后準備迎接在外流亡的公子為君。至于里克為何殺姬奚齊和姬悼子,《晉世家》中并未透露。按照司馬遷的寫作慣例,《史記》中應該有互文回應。
里克先是派人到翟國去迎接重耳入晉繼位。
重耳謝曰:“負父之命出奔,父死不得修人子之禮侍喪,重耳何敢入!大夫其更立他子。”——《史記·晉世家》
古人有謙讓的習慣,重耳大概也是如此。他辭謝說,沒有執行君父之命而出逃,為人子父死不能服喪盡孝,我怎么敢回國!請另選其他兄弟為君吧。
從重耳所說來看,拒絕回晉繼位是因為不忠不孝,這借口冠冕堂皇,并勸說里克另立新君。重耳看似對權力一點也不感興趣。然而,事實卻未必如此。
使者返回晉國匯報給里克,里克又派去梁國迎接夷吾回晉繼位。
夷吾聽到消息激動萬分,追隨的大臣呂省、郤芮潑冷水勸說道,“晉國還有其他公子可以繼位,為什么要從外面選擇呢?如果不到秦國借助強秦的威勢回晉,危機重重。”
于是,夷吾派郤芮重金賄賂秦國,雙方約定“如果夷吾入晉繼位為君,則割讓黃河以西給秦國。”同時給里克書信一封,“夷吾繼位,把汾陽封給里克。”
在內外交以保障下,夷吾得以回晉繼位,是為晉惠公。而重耳謙讓之后,只能繼續在外流亡。
通過對比來看,重耳也清楚權臣里克的勢力,只不過他沒有指出來,更沒有用交易的方式解除里克的要挾。否則,即使繼位為君也不過是傀儡擺設。
釋履鞮VS負里克
履鞮,又名勃鞮。晉國第一大內高手,在《史記》中主要承接了晉獻公、晉惠公的暗殺任務。
晉獻公二十二年,重耳從國都翼城逃跑到自己駐守的蒲邑。履鞮受命追殺重耳,重耳被逼無奈翻墻而逃。此次出逃重耳險些喪命,幸虧履鞮刀砍在衣袖上。
脫險之后,重耳逃到母國狄國,待了十二年。
晉惠公繼位后,獲知權臣曾預謀迎接重耳繼位;韓原戰敗,讓晉惠公意識到重耳在外仍是威脅。于是,惠公七年,再次派出履鞮暗殺重耳。原計劃三天,履鞮卻一天就執行。
重耳再次提前得到預警,與趙衰匆忙離開了狄國,奔赴齊國求保護。
重耳回晉繼位為君,晉懷公近臣呂省、郤芮擔心遭清洗誅殺,密謀通過焚燒宮殿殺死晉文公。這一密謀被履鞮獲知,他想報告給晉文公,以化解此前暗殺結下的恩怨。
但是,晉文公并不召見履鞮,還派人申斥他前兩次暗殺行為。“女其念之”,晉文公這話就像現在人常說你等著吧!意思明確:前兩次暗殺我,我還想收拾你呢。
“臣刀鋸之余,不敢以二心事君背主,故得罪于君。君已反國,其毋蒲、翟乎?且管仲射鉤,桓公以霸。今刑余之人以事告而君不見,禍又且及矣。”——《史記·晉世家》
作為太監——履鞮其實僅閹割了一丁點,然而他卻把這一點看得太重,以至于說自己是“刀鋸之余”。履鞮雖是職業刺客卻并未進入《刺客列傳》,估計與其未有成功案例有關。但是,司馬遷對“刀鋸之余”感同身受,所以將履鞮描寫得大義凜然。
分析一下履鞮替自己辯解的內容:
前兩次暗殺屬于忠君行為,執行君王的命令。雖然對重耳犯下罪過,但履鞮卻是忠君之人。重耳返晉繼位為君,蒲、翟類似的兇險仍然存在。履鞮提醒晉文公要效仿齊桓公,重用得罪自己的管仲,如此才能稱霸。
而且履鞮還特別提醒晉文公“禍又且及”,特指呂、郤即將采取的暗殺活動。
一般來講,幾次險些命喪于履鞮,這天大的仇恨誰能釋懷?然而,經過履鞮一番陳述,晉文公不僅原諒了他,還召見了他。因為聽了履鞮的報告,所以晉文公又一次躲過劫難。
其實,這段文字不僅是對晉文公的高度褒獎,同時也對履鞮忠君行為的極力稱贊。司馬遷稱贊履鞮忠心耿耿,大概也有自夸的成分。
夷吾在梁國時接到要求對回晉繼位也曾憂慮,擔心自己落得奚齊、悼子的下場,被權臣殺害。因為一紙封邑的承諾,以及秦齊的襄助,所以才敢回晉繼位。
然而,重耳仍流亡在外,晉惠公擔心里克再來一次政變。于是,也不顧及此前承諾,重鋪一張紙再次書寫內容——“賜死”。
晉惠公對里克說:“微里子寡人不得立。雖然,子亦殺二君一大夫,為子君者不亦難乎?”——沒有你里克,我就不能夠繼位。即使如此,你也曾殺害了兩位君王一位大夫,給你當君王簡直是太難了。言外之意讓里克自殺謝罪。
里克怒懟晉惠公,“不有所廢,君何以興?欲誅之,其無辭乎?乃言為此,臣聞命矣。”——不廢掉前面的君王,你怎么有機會繼任?想殺掉我,還擔心找不到借口么?你竟說這種話,我遵命就是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源于此。
與晉文公對比,晉惠公對所有潛在的威脅一一剪除,哪怕是曾經有功于己。可以想象如此統治,豈能得民心順民意?
城濮之戰VS韓原之戰
晉文公五年,即公元前632年,晉、楚兩國在衛國城濮(山東鄄城西南)進行的爭奪中原霸權的首次大戰。
城濮之戰確定了晉文公的霸主地位,關于城濮之戰的起因,司馬遷認為晉文公為報恩。重耳在流亡途中,受宋國禮遇,楚成王也高規格接待。
當時楚國攻打宋國,晉軍若救宋國必然要攻打楚國,但楚成王畢竟曾對重耳有恩;而宋襄公也曾施德于重耳,不救宋國則忘恩負義。
于是,城濮之戰的總參謀長先軫出主意,攻打曹衛(楚國附庸),并與宋瓜分曹衛之地,如此既沒有打楚國,又可以與宋國分利。而楚國不得已分兵救曹衛而放棄攻打宋國。
這是歷史上“圍魏救趙”的另一個版本,只可惜先軫將留名機會讓給了孫臏。
晉文公聽從了先軫建議,而楚成王認為與晉軍正面交鋒并不占優勢,于是下令撤軍。但是,楚國大將子玉不甘心也不解恨,堅持與晉軍上戰場比劃一下。楚成王無奈,撥給了他一部分人馬。
晉楚雙方于城濮列陣交戰。晉文公下令晉軍“退避三舍”,避楚軍鋒芒。而子玉不顧楚成王告誡,率軍冒進,被晉軍殲滅兩翼。楚軍果然大敗。
在重耳流亡到楚國時,楚成王高規格禮遇,宴席上曾問將來如何報答楚國。重耳回答說:“即不得已,與君王以兵車相會平原廣澤,請辟王三舍。”
司馬遷贊許晉文公言出必踐。而“退避三舍”意思為主動退讓九十里,如今比喻退讓和回避避免沖突。
晉惠公六年,即公元前645年,秦、晉兩國在韓原(今陜西韓城)交戰,秦穆公率軍攻打晉國,晉軍兵敗,晉惠公被俘。
關于韓原之戰,從文字表面看純屬晉惠公負約遭報應。夷吾曾許諾給國內權臣里克封邑,在“國際上”為爭取秦國支持,約定“即得入,請以晉河西之地與秦。”
然而,夷吾繼位為晉惠公,不僅賜死里克,又背負了與秦國的協約,把割地予秦當作戲言,派邳鄭到秦國拒絕割地。
晉惠公四年,晉國鬧饑荒,到秦國請求賒借糧食度災。百里奚勸諫秦穆公,“天災流行,國家代有,救災恤鄰,國之道也”,各國都免不了遭受天災。救濟災荒、撫恤鄰邦,是道義行為。
秦穆公聽從百里奚建議,輸送糧食給晉國,“自雍屬絳”,從秦都雍到晉都絳,輸送車輛接連不斷。
到了晉惠公五年,秦國又遇到了天災。向晉國請求援糧,晉惠公再次以怨報德,采納虢射的建議,不僅不給秦國糧食,竟準備趁機攻打秦國。所以,晉惠公六年秦晉在韓原展開了戰爭。
晉惠公被擒,在秦穆公夫人(申生之姐)苦苦哀求下得以釋放回國。
“帝許罰有罪矣,弊于韓”,天帝答應了處罰犯罪的晉惠公,將在韓原被打敗。一則鬼故事表達了對晉惠公的批評,這便是司馬遷的巧妙之處。而這個故事安放在晉惠公繼位之初,用意頗深。(見 相關分析,重耳幕后操縱了韓原之戰。)
惠公繼位后“改葬”(重新安葬)太子申生。申生便托夢給老司機狐突,“夷吾無禮”得罪了天帝,天帝將讓秦國吞并晉國。在狐突的請求下,申生找天帝疏通關系,最后答應保存晉國而懲罰晉惠公,所以韓原之戰晉惠公被俘虜。
司馬遷還巧妙地用童謠給晉文公繼位做鋪墊,“恭太子更葬矣,后十四年,晉亦不昌,昌乃在兄。”晉惠公在位十四年,晉惠公的兄長只有流亡的重耳了。
賞功臣VS誅諍臣
寒食節起源于介子推,而故事背后卻隱藏著晉文公。
介子推是賢能之人,跟隨重耳流亡十九年,在重耳繼位后,退隱深山。晉文公聽說他上了綿上山,就將綿上山都封給介子推,為介推田,號曰介山。
晉文公封賞介子推卻苦于找尋不到,于是采取放火燒山的辦法來逼迫介子推出山。但介子推直到燒死也不肯出來,遂有了寒食節。
兒時聽故事,總以為晉文公太壞了,竟放火燒山逼迫介子推。但是,在司馬遷看來,介子推是賢臣也是隱士,而晉文公亦是明君,尤其是對待賢能功臣。
“夫導我以仁義,防我以德惠,以受上賞。輔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賞。矢石之難,汗馬之勞,此復受次賞。若以力事我而無補吾缺者,此復受次賞。”——《史記·晉世家》
這是晉文公回答壺叔的一番話。壺叔曾與重耳一起流亡卻未受到封賞,于是著急了追問晉文公。晉文公遍賞功臣,并非隨意為之,而是分檔次的。即使“從亡賤臣”壺叔也在封賞之列。
晉文公對百姓修政施惠,對功臣遍行封賞。封賞分為四等簡而言之,教導仁義受上等;輔佐繼位受次等;效力軍功第三等;忠心相隨第四等。
“大者封邑,小者尊爵”,從司馬遷的記錄來看,壺叔純粹跑腿跟隨,并沒有什么功績,應該受第四等賞賜。
晉文公論功行賞沒有進行完畢,周襄王受到弟弟攻擊而出國避難,派人前往晉國求救。后來行賞繼續,于是才有了燒山尋找介子推,以及壺叔著急求賞的事情。
“不與里克汾陽邑,而奪之權”,晉惠公工于心計,背棄了與里克之約,不僅沒有兌現承諾的汾陽封邑,還剝奪了里克手中的權利。
里克先后殺害了奚齊、悼子二位君王以及荀息大夫,所以才能迎立夷吾為君。然而,晉惠公“畏里克為變”,賜死里克以免后患。
晉惠公賜死有功于己的里克,又殺掉邳鄭以及七輿大夫,這些“兔死狗烹”的舉動喪失了民心。所以,司馬遷評價“惠公之立,倍秦地及里克,誅七輿大夫,國人不附。”
晉惠殺戮功臣喪失民心,殺害諍臣則是“自毀長城”。
晉惠公五年,秦國鬧饑荒請求晉國借糧。慶鄭勸晉惠公,依靠秦國才能得以繼位;晉國荒年而秦國支援。如今秦國鬧荒,晉國支援就是了。
可晉惠公并未聽從慶鄭意見,反而認同虢射落井下石的建議。所以,晉惠公六年,秦穆公親自帶兵教訓這個不識好歹的小舅子。晉惠公無法抵御秦軍強勢入侵,又找慶鄭謀劃對策。
“秦內君,君背其賂;晉饑秦輸粟,秦饑而晉背之,乃欲因其饑伐之,其深不亦宜乎!”慶鄭指責晉惠公不仁不義。晉惠公聽后心懷不滿,出征卜卦“慶鄭皆吉”,自己反而預兆不祥。
晉惠公韓原被擒,做了俘虜肯定倍受虐待和侮辱。后來被釋放回晉國,晉惠公沒有反思自己的過錯,卻誅殺了慶鄭。
慶鄭勸諫如此委婉,晉惠公竟也聽不進去,反而認為慶鄭“不孫(遜)”。在《左傳》中,慶鄭則是直接斥責晉惠公,“四德皆失,何以守國?”
哪四德呢?“背施,無親;幸災,不仁;貪愛,不祥;怒鄰,不義。”
“背棄恩施,失去親近者;以他人之災為己之幸,不仁;貪愛自己的財物,不肯幫助人家,不祥;使鄰國憤怒,不合道義。”恰巧一一對應著晉惠公所作所為,如此應驗卦辭和申生之夢也就理所當然了。
結束語:
同父異母的兩兄弟,竟然會天壤之別。晉惠公統治天怒人怨不得人心,而流亡在外的重耳卻備受期待。
“重耳出亡凡十九歲而得入,時年六十二矣,晉人多附焉”,六十多歲的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晉國上下迫切希望重耳能回晉改變局面。
正如申生托夢一樣,晉惠公在位十四年死去,其子姬圉即位,即晉懷公。此時,重耳在齊秦兩國兵力護送下回晉登基,取代了晉懷公,是為晉文公。
“昌乃在兄”,在晉文公的帶領下晉國逐漸走向強大,城濮之戰大敗楚國,得以稱霸諸侯。
其實,晉文公能夠稱霸諸侯,是在晉惠公十四年的基礎上繼續發展而已,不可否認晉惠公所做出的貢獻。但是,司馬遷卻將這些忽略不計了,所以《史記》中并未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