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名叫《命運》的小說,會寫些什么?一個敢以命運為題的作者,得有多大的雄心,或者自負?
這個人是蔡崇達。他的文學作品不多,迄今只有一本短篇集《皮囊》,是近十年來的現象級暢銷書。蔡崇達的命運也被這本書改變。出版8年,《皮囊》為他帶來名氣、收入,以及一個當紅作家的身份。他此前是媒體人,現在成了職業作家。8年之后,他才緩慢地出了第二本書。主角是活到99歲的“阿太”,在臨終前的床上回顧一生,堪稱一個女人的史詩。
“我是在‘招魂’。”蔡崇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希望召喚中國底部的堅韌和彪悍來回應這個時代,那些精神一直存在,但被遺忘了。這本書被他命名為《命運》。
蔡崇達。
成功
9月15日,《命運》的首發式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臺上立著一溜及腰高的電子立柱,嘉賓們按下按鈕,立柱發出彩色的炫光,宣布新書發布。一個特制的機械裝置被推上臺,像花瓣一般展開,露出碩大的封面。二三十位嘉賓中,有多位作協領導,以及中國最有影響力的文學評論家。
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對其評價不俗:“《命運》是關于中國的普通的、最基本的,或者說涉及中國人生命根性的一本書。”
蔡崇達作品《命運》。
《皮囊》成為暢銷書之后,蔡崇達成了出版界炙手可熱的作家,在老家也變成一位年輕的大家。但他沒有趁熱打鐵,而是從文學界消失了。
“《皮囊》出來之后,很多人找我。只要我寫《皮囊2》,或者隨便寫點什么,就可以獲得很高的收入。”蔡崇達說。但他珍視作家這個身份,珍惜第一本書帶來的口碑。他擔心如果粗制濫造、急功近利,會讓讀者對他的真誠產生懷疑。
他的生活在《皮囊》之后并不安定。那本書出版幾個月之后,他徹底離開了曾經帶給他名聲、理想和安身之所的媒體行業。后來他做了一些別的事,包括在創業熱潮中創辦了服裝品牌。“要么不喜歡,要么我覺得很不成功,要么即使表面上成功,但挫敗感非常重。”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探索到三十四五歲的時候,他遭遇到內心深處的矛盾:一面希望能卸下一些欲望和焦慮,享受舒展的愉悅,但還沒躺平多久,又開始嫌棄自己。真實的自我這時才浮現出來。
在三十幾歲的末尾,趕上疫情暴發,很多事情停頓下來。他發現時代與自己的精神狀況有某種共通之處:“無法躺平,又很難突破什么,夾在這中間”。這不僅是他的個人感受,也是很多人真實的處境。
難過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阿太,一生多災多難,卻始終彪悍。他想,寫下阿太的故事,或許能給這個時代帶來些許激勵。
底部
《命運》有個《百年孤獨》般的開頭:“在我老家,離世真是個技術活。”蔡崇達不厭其煩地講述著六七十歲之后,阿太是如何挨個跟鎮上彌留之際的老人交流,詢問他們死亡的感受;也耐心地敘述閩南老人在預知死亡之后,如何平靜地履行等待死亡的程序。
《命運》內頁。
在宗教風俗繁盛的閩南,死亡嚴格得像一項工作,需要提前準備,躺在自家廳堂正中的床上,靜靜等待。因此老人上了年紀,就開始了與死亡的貓鼠游戲。這種儀式感和游戲感削弱了死亡的悲傷與恐懼,頗有馬爾克斯筆下南美的魔幻氣氛。
在等待死亡的床上,阿太與“我”慢慢地回憶起一生的故事,上下六代人,延綿百余年。故事里的阿太,在現實生活里是蔡崇達外婆的養母,也是他最親近的親人。他將虛構與真實編織在一起,一邊寫,一邊重新被阿太折服,寫到“全身發抖”。
其中有一段真實發生的故事。婚后,阿太的丈夫楊萬流去了馬來西亞掙錢,多年杳無音信。某年終于來信,寄來路費,讓阿太帶著全家去南洋投奔他。阿太妹妹的丈夫和孩子也在馬來,但妹妹在海關被攔住了,因為丈夫已經組建了新家庭,不愿她去找他,沒給她簽訪親的字。阿太把妹妹推到前面,讓她頂替自己的名字出了關,并且讓她轉告楊萬流,重新找個人結婚,生自己的孩子。阿太一生沒能生下孩子,對丈夫于心有愧。蔡崇達曾經跟阿太問過這件事,阿太笑嘻嘻地說,是啊。她后來的孩子是收養的。
很難想象,一個人活了99年,命里會遇到多少褶皺。故事里,阿太的父親在她出生不久,就被抓壯丁進了國軍,隨后去了臺灣,終生未回。母親在她結婚當天跳海自殺。婚后丈夫下南洋,再未回來,她把領養的兩個兒子送到丈夫身邊。多年后兒子回來,一個身患絕癥,一個破產跑路。她歷經了女人能經受的所有苦難,“比起怎么過日子,我更知道怎么辦葬禮。”
在《皮囊》里,蔡崇達就傾訴過對阿太的依戀。每次遇到挫折,他總是請假往老家跑,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個下午,聊聊天。他與阿太和故鄉一直保持著親密的聯系。幾十年來,小鎮青年不斷從故鄉走進城市,把回不去的故鄉留在身后,作為龐大的小鎮青年中的一員,蔡崇達卻少見地并沒有與故鄉漸行漸遠。他頻繁地往返于故鄉和北京,后來是上海。直到現在,每次做重大決定前,他都要飛回老家,去廟里求個簽——主要是求心安。這與閩南地區的宗族傳統有關,也與他自己的家庭狀況有關。自從高二那年父親中風,母親就把他當成了一家之主,家中大事都由他定奪。
最近兩三年,故鄉的消息多是令人沮喪的。家中親戚接連遭遇公司破產和失業,他跟母親經常打電話到半夜,一一細數老家的人遇到的困難。他的老家泉州是外貿經濟重鎮,中國鞋服行業的領頭地區,他家所在的東石鎮也因此帶動起一項手工產業:串吊牌。經濟好的時候,給衣服串一個吊牌能賺兩三毛錢,這兩年又掉到幾分錢一個。回老家去長輩和鄰居家串門,他一邊聊天,一邊手里幫他們串著牌子。家中條件寬裕時,泉州老年人常常去寺廟做義工,子女可以養家,但蔡崇達媽媽所在的義工團,從鼎盛時期的幾百人縮減到現在的一二十人,老人們又回去掙錢貼補家用了。一條街上許多家庭都有人失業,這些街坊在他小時候吃不上飯時接濟過他家,大學時他到北京參加比賽,他們也慷慨湊過路費。夜深人靜,掛斷電話,他發現自己一個人也幫不了。
蔡崇達的姐姐和姐夫也失業了,卻羞愧于接受弟弟過多的資助。今年外甥女考上東北的大學,他執意為姐姐定了機票和酒店,讓她親自送女兒入學。“我就想讓她看到希望的樣子,”他說,“這種細節是編都編不出來的。”他不斷地感嘆著“太難了,太難了”。
在這個當口,蔡崇達又想起阿太,想起故鄉那些經歷過苦難的人,他們靠著神明、宗教和豁達的人生觀堅持活著。“這個時代就是要正面剛,”他語氣昂揚了起來,“我希望他們堅韌,不能容忍。當個失敗者都要威風凜凜的。即使倒下,要往前倒一步,而不是往后倒,往后倒太丟人了。其實這是我所以寫這本書的原因。”
蔡崇達認為自己永遠生活在中國的底部,底部在最困難的時候支撐了他,他對底部的人和力量有天然的信任。在他們眼里,這些艱難太常見,以至于顯得那么簡單,甚至不值一提。這種達觀、隱忍和迫不得已的心硬,塑造了來自中國底層的堅韌,也給予了阿太彪悍的性格。
“我其實是在招魂,試圖召喚回萬水千山和萬千人生,陪現在的人去面對和度過巨大的無常。”面對《中國新聞周刊》,他沒有掩飾自己的雄心。
潮汐
寫作《命運》最為困難的部分是開頭,蔡崇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正文16萬字的小說,他寫了27個開頭,每一個都寫了七八千到一萬字。他試圖摒棄“話說從前”的傳奇式口吻,從第一句話起,就將人們拉進一個娓娓道來的內心世界。他希望這本書是一部心靈史,再劇烈的歷史進程,如果沒有投射到人的內心,也只是一層模糊的影子。
對于小說的立意、結構、語言,他在動筆之前就有著明確的意識。寫完之后,他請身邊不愛讀書的親人讀,哪里停頓下來,他就去改,盡力破除每一處閱讀障礙。對他而言,《命運》是他第一次以作家的身份和作家的要求進行寫作,而《皮囊》是一次“應激型”的寫作。
《皮囊》動筆那年,父親剛剛去世,他處于一種懸空的狀態。父親在世的最后幾年,因為父親的重病和家庭困窘的經濟狀況,他急切地渴望出名,想寫出暢銷書,幫家里擺脫困境。父親重病八年,他一只手托著家庭的重負,一只手托著自己在新聞行業的理想,走得辛苦,但也沉穩。父親的離去突然之間卸掉了他最重的負擔,而此時,對新聞行業的熱情也在消退。他在《皮囊》中寫到過那時的迷茫:“我瘋狂工作,不讓自己有空余時間,除了真實的生存壓力,還在于,我根本不敢讓自己有空余的時間,因為時間一空下來,我就要回答怎么去填充時間,怎么去面對生活。”
八年來,他每隔半年左右都會重讀一遍《皮囊》,以確認這本書是否還有價值。他一面覺得30歲的自己還是挺勇敢的,一面也為書中那些激烈到嘶啞的嚎哭感到些許不好意思。他甚至想過修改一遍,顯得更優雅一些,但終究沒有提筆篡改青春的情緒。
那確實是一篇篇情緒飽脹的文字,他形容當時的心境,是在極度痛苦的時候咬牙切齒寫字,試圖去理解自己、表達自己,也迫切希望從故鄉和親人的記憶中獲得能量。他的文字寫到了普遍存在于青年人生活中的故鄉與遠方、成長與傷痛、夢想與現實……他用多年媒體特稿寫作訓練出的扎實文筆,調動不愿再克制的濃烈情緒,鍛造了這本成長之書。
在那之后,他有了明確的作為作家的意識,就是要抵達人心。對于身為作家的責任,沒有比他自己的這個比喻更為貼切的描述了:“我就站在這片海里,我看著這片潮汐。如果這片潮汐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關鍵點,我會趕緊點亮那一盞燈籠。其實是這個樣子,其實只是這樣而已。”
他想在自我內心體驗和社會心理的交叉點上寫作,從而激蕩起廣泛的共鳴。小時候,文學作品撫慰了他的孤獨,讓他覺得世界上某個地方,竟然有人幫他說出了想說的話,理解了他都不理解的自己。后來他的寫作,也希望能將標槍精準地投擲到人們內心的某個共通點上。
這或許也能解釋,為什么他對宏大的命題有著深深的迷戀。在采訪中,他不斷地重復命運、時代、民族、責任這樣的字眼。命運與人生、生存與死亡、夢想與現實的主題,在他不多的作品中反復出現。他此前正在準備的一本短篇小說集,已經想好了書名,叫做《眾生》。
他的兩本書始終圍繞在故鄉的海浪與香火之中,他覺得泉州是個特別的地方,給予了他巨大的底氣,足以應對宏大的命題。“我如果調動個人的記憶,調動一個小鎮的記憶,試圖去正面剛這個時代的問題,毫無勝算。”他說。東晉戰亂后,中原大族為避亂而衣冠南渡,落腳泉州,帶來了中原文化。千年之后,泉州還保留著中原文化的基因,歷代的禮俗還在生活中延續。泉州號稱“五百路神仙”,至今也是中國民間宗教香火最繁盛的地區之一,一個被海浪沖到沙灘上的死者,也會被人們供為神明。蔡崇達理解,這是因為死者領會過生之艱難,人們希望他可以陪伴生者。
泉州的寺廟曾遭遇過大范圍的打擊,當地百姓千方百計將神像保存下來,藏在廁所里、被窩里,偷偷供著。在《命運》里,這段歷史即使只是被隱晦地描摹,也透出一番驚心動魄。阿太的婆婆去世之前對她說,為她留了一尊神,但沒說藏在哪。后來生活遇到難關時,阿太躲進廁所哭,一抬頭,發現了廁所梁柱上的佛像。
發于2022.10.31總第1066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一本以命運為題的書,會寫些什么?
記者:倪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