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杰的告別丨北美灰姑娘

導讀(小塵4x/圖)羅杰是我的好友埃里克斯的繼父。說是繼父,那只是法理上的身份。實際上,羅杰娶埃里克斯母親的時候,埃里克斯早已是一雙兒女...

(小塵4x/圖)

羅杰是我的好友埃里克斯的繼父。說是繼父,那只是法理上的身份。實際上,羅杰娶埃里克斯母親的時候,埃里克斯早已是一雙兒女的父親了。對于埃里克斯,羅杰更像是一位親切溫暖而令他敬重的年長朋友。這種感覺,在羅杰最后向愛妻和親人的那場告別中,火焰般地升華了。

“當時,我母親完全沒想到他會那樣!羅杰震驚了我們當時所有在場的人。”埃里克斯跟我說起羅杰告別的情形時,臉上流露出我認識他近二十年來從未見過的莊重肅穆,那種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由衷的景仰與欽佩之情。

記得疫情暴發前兩年,埃里克斯告訴我,他母親和羅杰買了離我家不太遠的新公寓,是在同一個單元門對門的兩個單位,真正是“親密有間”,也方便彼此的兒孫們在周末和假日來看望他們。疫情暴發后,因為隔離防疫規定,兒孫們不能像以往那樣周末和節假日去探望他們,兩位老人突然陷入失去天倫之樂的寂寞,好在埃里克斯的母親有羅杰相伴,但終究沒有了往日的那份大家庭的熱鬧。不久,羅杰病了,雖非染疫,卻是要住院治療的重癥。而特殊時期的隔離政策,家人和朋友探望照料均受到限制。埃里克斯很是擔心母親獨自照顧羅杰吃不消。他跟我電話里說起疫情對老人生活的影響,惱怒而無奈。

疫情暴發以來,“隔離”這個原本已躲在歷史褶皺里的詞語,或只是用于特定領域的專業術語,卻高頻率登場,成為幾乎覆蓋人類涉足的所有地區的全球化流行詞語。同時,另一個原本頗具情感色彩的詞語“告別”也成了常態,而日常里過度頻繁使用,使之從莊嚴與感傷美的詩意跌落到世俗日常里的隨意。那種“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友人惜別之情,那種“長亭外古道邊”的蕭瑟悲情的離愁別緒,經過曠日持久的疫情碾壓之后,徒剩美學層面的記憶。

“每天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開頭。”疫情期間在自家庭院里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女詩人露易絲? 格呂克在她的詩里如是說。當死亡越來越成為稀松平常,人們對死亡變得越來越麻木、淡漠,對于死者的告別,也越來越匆忙、潦草。原本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正潛移默化地被消解和稀釋。對此,我深感恐懼,恐懼其中的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這時聽到羅杰告別的故事,因為是自己身邊的熟悉的人,特別震撼。在埃里克斯的講述中,躺在病榻上渾身插滿管子的羅杰和我初見的那個英國紳士羅杰,在我腦海里交替著淡出淡入。

十五年前,埃里克斯帶著他的母親和母親的男友羅杰來到我在西溫哥華新開的餐廳捧場。因羅杰的名字與我先生的英文名一樣,一下子就記住了。羅杰高個兒,上身略微前傾,沒有黑白電影里那種叼著雪茄的英國貴族的傲慢,倒是有一份身著長衫的中式老派先生的溫良恭儉讓。埃里克斯母親則完全不是人們刻板印象中包著頭巾的伊朗婦人,雖年過花甲,但絕對的風韻猶存。埃里克斯告訴我,母親年輕時在美國讀書,很時尚,滿世界跑,為了看一場心儀的音樂會,說去就去,飛到巴黎,飛到倫敦……

沒過多久,新婚的埃里克斯母親和羅杰雙雙來餐廳吃晚飯。喜結連理的歡愉令他們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倆人的舉止神態流露出的優雅和舉案齊眉的互敬互愛,在一般中年夫婦之間早已被瑣碎的日子磨損耗盡。那晚他們一進門,我注意到埃里克斯母親涂了鮮紅指甲油的雙腳蹬著一雙透明高跟涼鞋,和我當年度蜜月在香港買的一雙涼鞋有點相似。埃里克斯母親聽我夸贊她的鞋,便說是在香港買的,并告知她和羅杰是剛剛從香港度蜜月回來。羅杰就在一旁頷首微笑,一只手溫存地搭在矮自己半頭的新娘肩上,儼然憐香惜玉的護花使者,令我幾乎忘卻了新娘是我好友的母親,心底暗生女人的羨慕。

后來,從埃里克斯口中得知,羅杰四歲的時候隨父母從倫敦移民來到加拿大,就在西溫哥華定居下來。別看如今這里是什么高尚住宅區啦,富人區啦,其實當年很荒蕪,沒幾棟房子,通往市中心的獅門橋還沒有呢,往來就靠擺渡船。羅杰說他小時候西溫的道路每逢雨天,一腳踩下去就沒到膝蓋。他是跟著這個城市一起長大的,看著他父母那輩人在這塊土地上從一無所有走過來的。就說羅杰家所在的西溫哥華山上的英屬區,顧名思義就是“英國人的居住地”。上世紀三十年代,著名的愛爾蘭釀酒商健力士家族以七萬五千加元買下這片4700英畝英屬區土地。當年曾有規定不準有色人種進入,并且寫入法律的。如今,英屬區的屋主多半已是亞洲富豪移民了。但盡管如此,本地的歐洲后裔與亞裔的聯姻還是鮮見的,像羅杰和埃里克斯母親這樣的英國人和伊朗人結合的夫婦,我在餐廳服務客人的十來年里,還不曾見過第二對。

回到埃里克斯講述的病榻上的羅杰。當躺在醫院的羅杰脫離了生命危險后,醫生告訴他,他將不再有生活自理能力,他的余生的日子需要一直受人照料。羅杰得知這一對他余生的醫學判決后,平靜地請求妻子把雙方的兒孫們召集到他床邊,說他要當眾宣布一個決定,而埃里克斯的母親并不知道丈夫決定了什么,只是遵從他的旨意。當親人們到齊后,羅杰以微弱的聲音發出讓現場的親人聽來振聾發聵的每一個字。首先他感激陪伴了他十幾年的妻子給予他的快樂和幸福,他希望自己的存在也是對方快樂幸福的所在,然而,他深感遺憾今后的自己無法再給予對方快樂和幸福,反而將成為麻煩和拖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妻子繼續享受她應該有的人生快樂,而不是將余生消耗在一個不能自理的病人身上,他也不愿意自己給晚輩們添憂。所以,他決定向親人告別!羅杰言畢,毅然拉掉插在身上的所有管子——那些維持他生命的管子。埃里克斯的母親猝不及防,和所有在場的人一樣驚呆了!

我聽著埃里克斯的講述,一陣顫栗,淚水即刻模糊了雙眼。

He is a real man,a great man!(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了不起的男人!)埃里克斯說這話時的神情陷在他的思緒里,他的目光在現實以外。而我則想到英屬區諸多豪宅里的新主人們,希望自己成為的或喜歡被人視為的那種叫作“貴族”的人,他們究竟該是怎樣的人呢?羅杰是英裔,自然讓我想到英國的貴族,而英國貴族文化的精髓則是紳士風度。

曾看到網上有一個關于英國紳士的段子,說的是美國總統華盛頓搞不明白在英國為何官員可以叫紳士,醫生、律師、商人,甚至沒工作的人也可叫紳士。華盛頓就派秘書去打聽打聽,這紳士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快,秘書回來報告說:“查到了,紳士就是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人。”19世紀英國主教約翰?亨利?紐曼給紳士的定義就是:一個不給別人痛苦和麻煩的人。細想一下,要做到不給別人痛苦和麻煩,那可不僅僅是優雅外表和社交禮儀層面的表現,而是包含著獨立、尊嚴和犧牲精神的高貴人格。羅杰向妻子和兒孫們的告別,不正是體現了這種高貴的人格嗎?他完美地踐約了一個真正的紳士所具有的品格與行為準則。

古羅馬哲人塞涅卡曾警示自己的讀者:“不知道如何死的人,便不知如何生”,這與中國儒家的“未知生,焉知死”不謀而合。英國則有句諺語:“It takes three generations to make a gentleman。”意思是,培養一個紳士需三代的努力!而羅杰以死的抉擇,呈現了生命的高貴,拯救了“告別”的意義,使一個日漸空洞和隨意的詞語恢復了應有的重量和莊嚴。

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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