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降大任,“斯人”從何來?異文與斷句:習慣勢力如何塑造集體記憶丨快評

導讀最近關于孟子常見的一句話產生了激辯:“天將降大任”之后,到底是“于是人也”還是“于斯人也”?人民教育出版社各個版本的初中語文課本,...

最近關于孟子常見的一句話產生了激辯:“天將降大任”之后,到底是“于是人也”還是“于斯人也”?

人民教育出版社各個版本的初中語文課本,均為“是人”。從漢石經到四庫全書刻本,也同樣如此。然而,多個網絡調查顯示超過90%的人相信自己當時學的是“斯人”。如何調和這種顯得怪異的矛盾,難道這個世界的時間線真被動過了?

一些人給出的解釋是因為受當時港臺影視劇臺詞的影響,或是因為受某個版本引文的影響,先入為主以“斯人”覆蓋了“是人”,從而產生“新的集體記憶”。而這兩個因素的任何一個,真能產生如此超高比例、超大面積的影響?值得懷疑。

個人認為,原因或是下述兩個中的一個。

一是除了人教版的初中語文課本,還有各省出的各種其他版本的語文課本,或使用的是“斯人”。而且,這是孟子的名篇,大家當年首次接觸未必是初中語文課本,也許在小學“思想品德”之類的課本中就有接觸,然后這些課本使用的或是“斯人”。比如,某個小學語文課本要闡釋“梅花香自苦寒來”的道理,引了孟子的這段話用的是“斯人”。

總之,認為是“斯人”的絕大多數人,很可能當年首次接觸的就是“斯人”,而不是把“是人”誤記為“斯人”。

當然,孟子原文是“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這個說法并沒有解釋“斯人”作為異文起源于何處何時,所以仍需要進一步解釋,見下一條。

二是絕大部分課本確實是“是人”,然后大家記憶中的“斯人”確實是因為產生了記憶覆蓋,但原因在于除課本之外各類作品的引文基本都是“斯人”,是異文的傳播優勢而不是每個人的錯誤記憶導致了這種記憶覆蓋。

這就有必要考察“斯人”的異文是從什么時候出現的,影響面有多大。現在一些名家名作顯然不是首個使用“斯人”的。傅斯年用的也是“斯人”,這就更有意思了。周星馳電影《武狀元蘇乞兒》使用“斯人”輾轉受這些人的影響概率很低。這其實給我們一個提示,這個異文出現得很早,最晚時點是民國,或可以推到明清或更早。

這種異文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斯人”遠遠比“是人”常用。如《論語》,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又如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二: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又如范仲淹《岳陽樓記》:微斯人,吾誰與歸。傳統挽聯中常有“斯人已去,風范長存”。一組同義詞,高頻詞對低頻詞有競爭優勢與傳播優勢,從而發生了替代。

上述兩個原因都有可能,但根本原因是一致的,還是在于高頻詞“斯人”對低頻詞“是人”的替代效應,習慣勢力的影響能影響這么長時間、這么大面積,令人嘆服。

可見,哪怕這樣的孟子名篇,都可能由于習慣勢力產生異文,而大家可以長時間習焉不察,認為異文才是正宗。更進一步,這段名篇,常見的句讀是值得商榷的,根源仍在于習慣勢力導致的誤讀。已有一些學者指出,惜乎動搖習慣勢力是很難的。

常見的如下: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都是四字短句,結構都是動詞(1字)+代詞(1字)+名詞(2字),接下來的“空乏其身”也是四字,似乎很合理,但結構是動詞(2字)+代詞(1字)+名詞(1字),明顯與前三句不一樣。而且,此句之后的“行拂亂其所為”是六字,“行拂亂”三字有些奇怪,解釋起來也顯含糊。

有鑒于此,更合理的句讀可能是: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都是五字短句,結構都是動詞(2字)+代詞(1字)+名詞(2字),對仗完美。

身行是一個詞,在詞典有若干義項,除了“親自執行”(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只身行走”(身行萬里半天下)之外,有“操行、品行”之意,如《荀子》:仁人之用國,將脩志意,正身行。又如正身行、廣教化、修禮儀,以美風俗(賈誼),這一義項也適用于“空乏其身行”,意思是用窘迫困乏來考驗其操行。

或者更簡單,身行可解釋為親身的行為或由身體發出的行為。又或者,身行與所為對仗、互文,一個意思,指的都是個人的行為。這些也同樣解釋得通。

是的,習慣勢力尤其是集體性的習慣勢力,影響能這么大,讓孟子名篇產生異文并覆蓋原文,并且讓大家相信異文才是原文,也讓其值得商榷的句讀長期穩定流傳下來。這是一個值得玩味的社會現象與心理現象。

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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