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夕照,一直存有景仰之心,總感覺初升的太陽是奔著跑出來的,而晚霞是一步三回頭回家去的。多少年來,在老家的場地上,在老家的菜園里,向西眺望,晚霞那慢慢散去的光線、光影、光暈,像是一幅留戀塵世的奇觀。這情景,看一回是神諭,看兩遍是啟示,但我不知道它要告訴我什么,總覺得它一直在對我說,對我說。
夜飯已經燒好了,但最小的姊妹要到五點半回家,等著一起吃飯,就在場地上看夕陽。夕陽無語,一如處子,卻將余光勻灑在場地上,也披在我的身上、臉上,有點暖洋洋,有點熱乎乎,很特別。是的,夕陽光照過的東西,總是有點兩樣。我相信,那個時候讓人感覺的不單是余暉賜予的溫暖,因為余暉里還有五彩,還有斑斕。
五彩斑斕里最耀眼的是紅色,好像有點橘紅的味道。照在樓房的西墻上,那些紫紅的墻面磚,像是鍍了一層金光,蓬勃發亮。墻磚的下面與老屋形成一個直角,構成一個轉彎,陽光全都聚攏在一塊。這個地方是家里陽光最多的地方。前幾個月,這里是父親孵太陽的處所。父親走了,墻還在,估計一年半載后要拆除。現在,腦子里留存的是父親孵太陽時滿足的神情,以及太陽不旺時蜷縮的樣子。
由此想,怎樣的事物可以永存,覺得除了夕陽,還有的就是父親的影子。
父親帶走了他生命里擁有的一切,包括他羸弱的身軀。但我們一直感覺父親還在家里,還在墻角,還在孵太陽。我知道這是個懸想,這個懸想其實就是我們對父親的念想,念想著父親的勞動,比如劈柴、燒飯;念想著父親對我們的叮嚀,比如,吃虧不要緊。所以,覺得長生不老的肯定不是一個人的肉體,而是一個人的精神,比如父親對我們說過的很少的幾句話。
父親的話好像就是父親生命的另一種延續。
墻角邊,看見了父親用過的那根拐杖,拐杖是母親特意留下來的,倒不是拐杖材料是落帚,而是這拐杖是父親自己做的,自己做自己用,像是生活的一種預知,又像是生命的一種預告,悲戚而又雄壯。父親一走,無人可用了,顏色是鈍了許多。母親拿出來往夕陽里一放,拐杖從頭到腳都是亮光,與人手經常撫摸發出來的光亮差不多。看著,眼前就浮現:父親拄著拐杖,在夕陽里向西踱步的情景。這樣說來,睹物思人,睹物,物是具體的,思人思的確實與人相關的一個故事。
這是對的,人與人的牽掛都是人與人故事的牽連。
在夕陽里曬的除了拐杖,還有父親坐過的藤椅。為什么要在夕陽里搬出來曬?母親沒有說,母親也說過,夕陽溫順,不容易干裂,成為干柴。溫順的夕陽,此刻拋給人間的光芒雖然依舊光彩奪目,但決不咄咄逼人。我的心已經聽見了夕陽說再見的呼喚。定睛細看,地上的泥土斑駁陸離,地面像是一片紅土,而椅子上面飄浮著的塵埃,也被通透的夕陽照得清清楚楚,那些肉眼看得見的顆粒在藤椅上面飛來飛去,像是一群空中生物的舞蹈。啊,這是夕陽才能創造的奇跡,它能使一件事物里再誕生另一件事物。看著、想著,眼前的那張藤椅也被這最后夕陽照耀得泛著紅光,紅光鮮亮,一如剛才的夕照。
夕照為何不肯離去,我那時悟知一二。(高明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