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長崎縣佐世保,數名獄警護送老年囚犯沿著標記的路徑行走。在發達經濟體中,日本是老年囚犯比例最高的國家之一。 (人民視覺/圖)
“看!這是我偷的。”高田敏夫在62歲時偷了一輛自行車,隨即順道騎車去警察局自首。
被判監禁一年后,身材瘦小的高田敏夫再次犯罪。他第二次入獄的原因是手持匕首,前往公園恐嚇婦女。
“我不喜歡蹲監獄,只是為了享受監獄的免費生活。在里面,我還能省下一筆養老金。”高田敏夫出獄后接受采訪時稱。
日本已邁入超老齡時代。據日本總務省估算,截至2022年9月末,75歲老年人占總人口比重首次超過15%,高達1937萬人。65歲以上老人占總人口比重也接近30%,該群體的犯罪率則占整體犯罪數量的五分之一。
“監獄堪比養老院”
“老人們偷的都是不值錢的物品,有的老人犯罪可能是窮,有的可能是因為寂寞。”旅日華人和茂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經常看見商店里有“禁止偷竊”的標語。
日本的刑事犯罪正呈現出老齡化趨勢。日本法務省2020年《犯罪白皮書》顯示,65歲以上老人占犯罪人口的22%,而其中七成以上的罪名是情節較輕的盜竊。
孤獨和貧困是高田敏夫犯罪的重要原因。他離過兩次婚,父母已經過世,僅有的兩名兄長和三名子女也很少跟他聯系。
過去十年間,高田敏夫差不多有一半時間在監獄里度過。在日本,不少老人像高田敏夫一樣無法依靠微薄的養老金維生,被迫通過犯罪進監獄“養老”,這頗似美國作家歐·亨利在《警察與贊美詩》里描述的情節。
日本法律對小偷小摸的處罰相對嚴格,金額較小的偷竊罪也往往被處以3年以下刑期。為了進入監獄“養老”,不少老人會在偷竊后主動自首。
在占地面積約26萬平方米的日本府中監獄里,平均每5名犯人中就有一個是65歲以上的老年人。日本廣播協會(NHK)記者在2019年探訪該監獄后撰文稱“日本監獄堪比養老院”。
每一名老年犯人住在不到5平方米的小單間里,他們每天6點鐘起床,10點多鐘散步。午餐時,牙口不好的老人還可以吃到糊狀食物,身患慢性病的老人則有營養師控制熱量和鹽分攝入。
在白天,有行動能力的老年犯人會按照監獄的要求做一些簡單的手工制作。下午三點鐘后,老年犯人會在專人的看護下,進入浴場泡澡。晚間,監獄藥房會提前分配好給每一名老年犯人的藥物。
日本的監獄日漸受到老齡化沖擊,不得不創建適合老齡犯人的制度和設施。據英國《經濟學人》報道,為了防止老年犯人的阿爾茲海默癥(老年癡呆癥)惡化,府中監獄還引入了拼圖和幾項益智游戲。
“下流老人”、老后破產與“孤獨死”
貧窮是老人犯罪的主要原因。68歲的青山政司在妻子去世后,要獨自照顧91歲的母親。不久,他發現年輕時攢下的2000萬日元存款已經遠不足以支撐母子的生活。
退休后,青山政司每月僅有8萬日元養老金,他的生活徘徊在日本政府劃定的貧困線邊緣。而母親不僅沒有養老金,還罹患阿爾茲海默癥,每月需要花費大筆醫療費,兩人一起生活每月要花費至少15萬日元。
為了照料母親,青山政司無法出門打工。母子生活拮據,青山偶爾買些排骨也要分三四次吃完。
相比青山政司的拮據生活,老人們似乎只要稍微犯點罪,便可以到監獄里免費吃住,還能正常領取養老金。等出獄后,他們還可以依靠入獄期間積累的養老金,再生活上一段時間。
近年來,日本社會常用“下流老人”形容貧困老人。在日本作家藤田孝典的同名作品《下流老人》中,它專門指收入極低、沒有足夠的存款和無依無靠的高齡人士。
同許多日本老年人一樣,青山政司也屬于“團塊世代”,他們出生于1949年至1964年之間,大約有1000萬人,是日本戰后經濟騰飛的主力軍,也是日本經濟泡沫時代的受害者。
時過境遷,團塊世代出生的日本人要么中年失業、提早退休,成為缺乏生活保障的貧困老年人;要么上有老、下有小,走上“老后破產”之路。而他們的子女也趕上了日本“就業冰河期”以及非雇傭制的興起,后代普遍收入不高、被迫“啃老”。
“1968年,日本政府打造出‘一億中產階級’的概念只是幻想,現在日本社會只有‘極少數富裕階級’和‘大多數貧困階級’。不久之后,日本將迎來‘老后破產’的時代。”藤田孝典充滿悲觀情緒。
繼貧窮之后,孤獨感是驅使日本老年犯罪的另一層原因。2017年日本政府一項調查發現,超過半數以上的獨居老人曾在商店偷東西,這些獨居老人大多數沒有家人,或者很少跟親屬交往。
據日本《朝日新聞》統計,三分之一的日本老人沒有家庭之外的親密朋友,缺乏陪伴的老人更容易選擇“孤獨死”,他們的尸體甚至會在幾個月后才被發現。
日本2020年公布的《犯罪白皮書》進一步證實,孤獨、焦慮和抑郁等心理問題可能是老人犯罪的導火索。便利店似乎成了老年罪犯的“社交舞臺”,在攝像頭下被抓住甚至成為老人獲得社會關注的一種方式。
“為了自身健康,每年都要坐兩次牢”
現年80歲的本田惠子(化名)家境殷實、兒孫滿堂,但她還是選擇了偷竊入獄。大約在13年前,她因偷了一本紙質小說被帶到警察局審訊。
“那位警官很善良,一直認真聽我講話。我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傾聽了。”本田惠子回憶說。
那名警官還寬慰本田惠子,“我明白你很孤獨,但請不要再偷東西了”。不過,每當本田惠子刑滿被釋放后,她又會因為懷念監獄的氛圍而選擇再次偷竊。
“一些老年犯人可能有房子、有家庭,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可以在家里被理解、被尊重。”日本巖國女子監獄監獄長村中由美(Yumi Muranaka)說,而監獄似乎給了他們從未有過的歸屬感。
老年群體常常揶揄說“為了自身健康,每年都要坐兩次牢”。
幾年前,一部日本紀錄片《老人漂流社會》就開始呈現一名貧困的“下流老人”的艱辛生活。如今,多數日本老人不得不普遍擔憂個人養老問題。
88歲的大井四郎正是紀錄片《老人漂流社會》里的那位獨居老人。一次突然暈倒后,他失去了自理能力,無法獨立進食、如廁。
年輕時,大井四郎是一名運輸員,勤勤懇懇工作到了80歲。可最后,他每月只能拿到6.5萬日元的養老金。這筆錢根本無法負擔他在任何一所養老院的護理費用。
大井四郎膝下無子,年輕時熱愛旅游。妻子去世后,他更是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在志愿者團隊的幫助下,大井四郎只能輾轉于多個短期福利院中,幾乎每隔一個月換一次。
不久,志愿者為他找到了一家民營養老院,但月收費14萬日元。由于退休金太低,大井四郎只能賣掉房產、申請低保。
日本的養老金采取“下一代養上一代”的現收現付制,隨著少子化老齡化問題加劇,日本養老金早已出現了收支不平衡情況,并且在逐年減少。
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日本就邁入老齡化社會。截至2022年3月,65歲以上的老人已占日本總人口的30%。養老金的支出也水漲船高。在1970年,這項支出只有0.9萬億日元,2017年已經達到56.7萬億日元,占全部社會保障支出總額的47.1%。近年來,養老金的支出總額已占日本財政支出近三分之一。
為了開源節流,日本政府不斷調整養老金額度。2014年,安倍政府在上調消費稅至8%的同時,又下調養老基金,曾引發五百多名老人在首相官邸外抗議。
其間,時年71歲的林崎春生直接買了一桶汽油,在日本新干線車廂里點火自焚。自焚前,她還把自己身上的錢贈送給了一名六十多歲的女乘客。
2022年6月起,日本65歲以上老人每月養老金減少0.4%。日本《讀賣新聞》還透露,領取養老金的年齡也從目前的60歲至70歲擴大到60歲至75歲。
不少日本民眾擔憂,“活得少領得養老金也少”。
照顧失能老人也是老齡化社會的一項重擔。自2000年起,日本政府開始實施護理保險制度,為65歲以上的老人提供居家養老服務,包括上門洗浴、日托護理等多種功能服務。
“7×24小時的老人護理服務非常昂貴,大多數家庭只能承擔起一周一兩次的上門護理服務。”住在東京的松本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松本享的父母均為高齡老人,父親81歲、母親77歲。種種原因,70后的松本享已經三年沒有跟父母見面了,他們家的養老重擔落在了比他大四歲的姐姐和大一歲的哥哥身上。
“老老護理”加劇老年謀殺率
八十多歲的小泉美佳也曾因終日照顧丈夫感到身心疲憊,“那些年,他罹患中風、阿爾茲海默癥和妄想癥,臥病在床。我得在身體和心理上照顧他很多。礙于面子,我還不能同任何人談論我的壓力。”
日本老齡化問題日漸嚴重,“老老護理”逐漸成為社會主流現象,即中老年的子女照顧父母,或是老年配偶間相互照護。
更可悲的是,一些老年人謀殺罪發生在“老老護理”關系中,照顧者常因終年照顧臥床不起的老人而產生極端心理,殺害自己的父母或配偶。
日本厚生勞動省在2020年12月的一項統計發現,新冠肺炎大流行期間全國至少發生了1.7萬起虐待老人事件,同比增長353起,而一半以上的虐老事件發生原因是“看護壓力”所致。
小泉美佳最后通過偷東西進監獄緩解了內心的壓力。在她看來,“在監獄我可以自由呼吸,生活得更輕松”。
在日本大都會警察廳登記的暴力團體中,50歲以上的成員已占總人數的51.2%。其中,“山口組”曾是日本最有影響的黑社會組織,它的“二當家”高山清司就已經超過75歲了。為了健康,他不再去聲色場所玩樂還特別注意養生,早睡早起、多運動、多散步。
頗為諷刺的是,日本監獄正在扛起養老的重擔。按照日本法務省測算,每名服刑人員每年將花費320萬日元的監禁成本,若一名老人因偷竊入獄,最高可被判刑5年,其間他將花費1600萬日元。
對日本政府來說,這并不劃算。早在2016年,就有日本媒體揶揄說,“老人偷200日元的三明治,服刑要花百萬的稅金”。
高齡犯人也加重了監獄的看護負擔。日本法務省2017年的一項調查發現,大約14%的60歲以上日本犯人患有阿爾茲海默癥。
“腿腳不便的老年犯人越來越多,花在每名犯人身上的人力成本越來越高。”日本廣播協會(NHK)援引獄警古山讓治的話。
在監獄里,像古山讓治這樣的獄警不僅要看守罪犯,還要為老年犯人提供照護服務。因此,不少獄警幾乎待不滿3年便會申請離職。
越來越多的高齡老人在獄中死亡。在府中監獄,平均每一個月有一名老年犯人去世。而且,家人由于其生前罪行,很少愿意主動前來認領尸體,火化、墓地等事宜不得不由監獄統一負責,費用最終由國民稅金負擔。
政策空間依然有限
老齡化已是不可逆轉的社會難題。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日本政府采取多種手段鼓勵生育失敗后,日本政府開始直面老齡化,但政策空間依然有限。
為了解決養老問題,日本政府開始選擇延長退休年齡。2021年4月,日本政府修訂《高齡者雇傭安定法》,將退休年齡從65歲延長至70歲。
日本《朝日新聞》一項調查發現,目前已經有近20%的公司開始延長老年人的從業年齡。其中,日本最大的家電零售商野島電器早在2020年7月便開始實施80歲雇傭制。
“在壽司店、拉面店,很容易看見白發蒼蒼的老年工作者,他們會炸‘天婦羅’,還會端茶送水,跟年輕人的工作沒什么不同。”和茂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受就業政策影響,日本的銀發就業者已連續17年上升,達到906萬,占所有老年人口的25.1%。如今,平均每四名65歲的日本老人中就有一人活躍在工作崗位上。
剛到日本時,和茂森的幾名語言老師均是65歲以上的老年人,“很多老人在退休后會多找幾份兼職工作,一來補貼了家用,二來讓日子過得更充實。”
據日本廣播協會(NHK)報道,各級行政單位均在社區設有福利性“支持中心”,專門為獨居、沒有親友依靠的老人提供獄后支持,幫其排解孤獨感、融入社會。每逢節慶日,大多數日本社區也會為老年人舉行活動,拉近鄰里間的距離。
和茂森發現,他身邊的日本老人都有自己的愛好,“大城市里的老人會去酒館彈吉他,小城市的老人也會一起跳舞”。
面對缺乏24小時陪伴的阿爾茲海默癥患者,日本政府也開始依賴科技手段,彌補養老短板。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統計,日本人是罹患阿爾茲海默癥比例最高的國家。到2045年,將有四分之一的日本人患上阿爾茲海默癥。
78歲的大阪獨居老人內田浩二罹患阿爾茲海默癥,經常走丟。有一次,警察在陌生人的公寓中發現了他。在家人的要求下,日本政府對內田進行了電子監控,他們在內田的錢包放入了一個隱蔽的信號器。
自此,每當內田外出散步時,錢包中的信號標記物會通過街道上數以千計的傳感器,向家人不斷提供定位信息。
南方周末記者 顧月冰 南方周末實習生 金明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