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北大教授劉云杉:當教育已被異化為戰場,焦慮與內卷只能糾纏不休

導讀原標題:專訪北大教授劉云杉:當教育已被異化為戰場,焦慮與內卷只能糾纏不休不知何時,教育的標簽越來越多,熱詞層出不窮。從“寶寶常青藤...

原標題:專訪北大教授劉云杉:當教育已被異化為戰場,焦慮與內卷只能糾纏不休

不知何時,教育的標簽越來越多,熱詞層出不窮。從“寶寶常青藤”、“海淀家長”、“順義媽媽”到 “雞娃”,這些令人深陷其中的詞,使得教育路上的父母從此殊途同歸。

孩子沒有出生之前,父母就要搶奪占領優質教育資源的“學區房”;孩子出生之后,幼教、私教,無論從智力發展還是興趣培養,父母就已經開始慢慢下注,賭一個孩子的未來。

“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無疑是諸多父母心態的最好注解。

娃娃們頂著無限的希望,在“超額完成任務”的日常中逐漸長大。學不會的拼命補習不能落人身后,學會的還要再學更多以便超越人前。

父母們辛苦工作,賺更多的錢,雞更牛的娃,只為有一日考入名校,拿到走向社會的入場券。

可是,當孩子們步入名校、走向社會之后,發現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無限的競爭,無限的優秀,無限的焦慮……

于是,部分曾經優秀的孩子組成了“985廢物自救小組”,既自嘲,又無奈。

前幾日,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劉云杉,在“第七屆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談到了現代教育生態中的“無限病”,話語間透露出焦慮之下的社會所帶給孩子們的影響。

無限的兒童、無限的軍備競賽,這是現代的無限病。

一種表現為‘無根病’,出人頭地,不斷往上走,不斷的離開,遠離故鄉與親人,這是現代意義上的孤兒;

另一種為無限病,無限的可能,無限的希望,風尚與民情的虛妄既蠱惑又逼迫一個普通的孩子不再甘于普通,他在無限的膨脹中又陷入無限的孤獨,他是一個現代意義的獨子。

孤兒的處境有多嚴苛,獨子的心態就有多虛妄。

那么,是不是中國的父母只能在內卷中與焦慮相依相伴下去?中國的孩子們是不是也只能在教育軍備賽中體味孤獨?外灘君專訪了劉云杉教授,試圖找出破解之法。

教育被異化為“社會階梯”后的中產焦慮

近40年,中國一直在高速發展,社會在這之中也進行著很復雜的分層。過去金字塔式的分層,慢慢轉變為橄欖型的社會結構——每一個社會成員都可以看到拾級而上的希望,中產階層成為了龐大的群體,且持續力爭上游。

然而,自2010年以來,隨著中國逐漸由增量經濟時代逐漸進入新的存量經濟模式,整體發展步伐放緩,社會結構也慢慢趨于穩定。年輕一代的“成功之路”遠比父輩母輩辛苦得多。

“在改革開放的40年間,大家發展的都很快,也都會覺得自己的孩子會比現在更好,比自己更好。不過現在這種不確定性因素增多了。”劉云杉指出了家長心態的變化。

在她看來,隨著我國社會結構趨于穩定,教育作為傳統的上升通道,存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加之當下正處于大眾高等教育時代,文憑膨脹,教育收益開始下降。

不僅如此,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財富階層開始形成,“資本收入不平等”、“二代崛起”等現象的出現,致使中產階層面臨塌陷的隱患。

于是,“知識改變命運”這一國人的教育哲學在今天被無限放大。”人們期待“名校”的身份神話能夠替代家庭,完成對下一代的“制度性庇護”。

教育的功能被異化了,成為了社會分層的代理機制。在社會階梯的意象上,每一個體都是雙面作戰,一方面設法往上爬,另一方面又在不斷防御下面的人往上鉆,防御‘下滑’與力爭‘向上’已經成為所有階層代際傳遞中的深刻緊張、乃至日常的焦慮。” 劉云杉說道。

當下,人人都在談論內卷。這并不是一個新創造的詞,而是最早經由格爾茨描述農業經濟時所提出的概念。它原本是指在耕作的時候,越發注重細節,直到最后產出已經跟投入脫離關系,甚至出現負增長。

現在人們所談到的“內卷”,大多形容一種死循環:不停的重復,不停的疊加,它耗時耗力,卻極少“做功”。2020年底,這個學術詞匯成了焦慮時代的集體共鳴。

社會階梯意象上的“腹背受敵”,使得深陷其中的每個人都想在競爭中獲得勝利。而當教育被異化成一個戰場的時候,學校就會被扭曲為一個競爭的賽場。

內卷源于焦慮,焦慮引發內卷,兩者相互影響,惡性循環。其背后很大的一個原因在于我們身處競爭的社會。是不是誰在競爭中打敗對手,誰就贏得了未來,贏得了世界?我們究竟在比些什么?

劉云杉認為,適當的競爭其實是一種有效的方法,通過教育領域里的競爭使得階層流動起來,競爭是應該的。但目前的問題是過度競爭。

這里涉及到兩個需要思考的問題,一個是我們當前的競爭機制,一個是現象背后更深的制度邏輯。

“我們先要思考,在目前激烈的教育競爭環境下,我們是在競優還是競次?”這里,劉教授引用了拍賣中的一對概念。

所謂競優,是指誰能夠真正創造新知識、能夠做到真正有所突破,其能夠創造的價值就更大,因此其自身價值就會被高度重視;

所謂競次,即為一種逆向競標戰:在這種競標模式下,所有人都不能犯錯誤,不能有任何風險與瑕疵。大家的特點趨同,不具備獨特優勢,所以只能憑借誰價格低廉誰才可以取勝。

這中間有一點需要考慮:想要有所突破,有所創新,就要在一定程度承擔失敗的風險。

“學術界的競優是看誰的東西能留得下來,能經得住時間的檢驗;競次是數量多,好像秀肌肉一樣。我們是否為那些真正敢于創新,敢于突破的人提供了敢于失敗的空間?”劉云杉提出了一個問題。

目前,整個社會的教育觀點是不能失敗、害怕失敗。學生的每一個科目都不能有太多的瑕疵,每個人都害怕風險,害怕失敗。

這恰恰就卷入了“競次”的機制當中——通過不斷刷題來保障萬無一失,經過嚴格的時間管理、培養刻苦耐勞的良好品質、可以承擔單調乏味的學習任務等等,這樣培養出來的人可以在群體當中成為優秀的佼佼者,但這并非就具備了卓越。

如果這些人不能被界定為頂級人才,就要與高技能、低工資的勞動者處于一場競標戰當中。他們擁有與低端勞動力相同的習性,最多也就只能成為一名好的中層執行者。

“我們應該為創新、開拓提供土壤與空間,應有承受失敗的風險,這是制度和國家層面需要思考的問題,而不是一家一戶的問題。”劉云杉如此強調。

誠然,在比賽號角吹響之前,我們需要審視,這是一個什么樣的賽場,兔子跑得再快,到頭來也只是在跟烏龜比賽。

此外,在她看來,教育應該被視為一個整體,不能只重視計劃內的數據和指標,而忽視了負面的效應。

目前,校園里的孩子們看似因為課業減少、評價多元而變得自主愉快,但其核心競爭卻已被轉移到了校外。

不唯分數論之后,評價又要怎么開展呢?旨在公平、均衡的基礎教育與旨在創新、分層嚴重的高等教育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矛盾。這中間的鴻溝目前只能靠家長來靠“雞娃”填補。

不止如此,多元化教育發展的今天,教育慢慢開始走向商品化,掌握資源優勢的人們其起跑線是不同的。

在多元教育選擇下,資源加偏好等于選擇。想要實現跨越,將變得更加困難。

這一切的一切,使得原先旨在促進階層流動的教育競爭變得異常復雜,且越發使人走向分離,走向對立。

“另外一點我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競爭正在走向個人主義視角的機會博弈。”劉云杉表達了對過度競爭可能引發的又一影響的擔憂。

家長們砸最多的錢,買最多的課,上最貴的學,企圖靠搶奪教育資源來一決高下。孩子們的學習壓力和負荷能力被擱置一旁,母親們卻忙于“項目經濟”。

“海淀家長”、“順義”母親,雖然走的道路各有不同,一個提倡勤學苦練出類拔萃,一個提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最后卻都是殊途同歸:大家好像都存在著一種迷之自信,似乎下的賭注越多,贏得幾率就會翻倍。

誰比誰拿到的獎狀多,誰比誰鋼琴彈的好,誰拿到了多少個offer......孩子可視化的成果越多,父母們這個項目經理當的就越成功。

可父母們又當如何走出焦慮的怪圈?劉教授的看法是,不要把孩子變成是自己的一個項目。孩子不是一個虛榮的指標,要幫助孩子認識自己,慢慢涵養TA的性情和性格,而不是封閉局限在“我一定要戰勝別人”的思維當中。

“借國家教育的機會,爬上他們個人自由教育的前程。人生就只有斗爭,只有分離。社會上也只有那些聰明強壯的成功,而不管愚笨病弱的失敗。”

除了呼吁大家跳出個人機會主義的教育怪圈,劉云杉還特別提到了要警惕基礎教育中縣域中學的塌陷。

“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時候,北大的招生數據中你會看到有很多省級、縣級高中考上來的孩子。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發現考上名牌大學的生源校和目標校范圍開始慢慢縮小,最后都集中到了頭部校——也就是那些資源、生源都富足優越的名校,牛校中去了。”

縣域中學的塌陷問題,不光存在于縣、鄉,就連城市中的學校,也有生源集中在頭部學校,而其他學校“無人問津”的現象。即使目前有公民統招、搖號政策的影響,家長對于頭部學校的迷戀還是只增不減。

頭部學校的背后,是多少學校的利益受損,這個問題令人深思。

“我們在談教育平等時,要認識到寬松教育可能帶來的平庸;在談機會均等時,要認識到自由競爭的殘酷;我們在談卓越人才培養時,也要清楚更有可能被競爭后的拔尖所架空;我們在談教育選擇時,要認識到多元選擇后隱含的社會分化甚至分裂。”

整個采訪過程中,劉云杉多次強調,要想緩解焦慮還需從根本問題入手。破除教育迷局,不是一家一戶的事,而是整個社會的事情。

她認為,當前的教育更多被狹義地理解為“學”和“教”,其“育人”的根本特性被忽略了。父母們認為把“學”和“教”讓渡給學校和校外培訓機構,就完成了教育孩子的責任。學校的教育也逐漸空疏化,淪為了知識的購買場。

“教育最重要的一點,是育人。要讓人認識自己,塑造內在的性格。性格的背后是其內在堅定性,即有所為,有所不為。要學會取舍。”

如果不了解自己的限度在哪里,在能力與欲望之間尋找不到平衡,就會陷入無限的自我,無限的競爭,以及無限的焦慮。

劉云杉特別強調,學校和社會要能塑造共識,因為這是一個共同人格、共同文化、共同傳統和共同次序的奠定,是國民教育里面最核心的部分。

教育需要重塑團結,而不是加劇分離的焦慮。

對于個人而言,劉教授給出的建議是,父母一定要問一問自己,究竟想要培養什么樣的孩子?

是要讓孩子安靜地去和知識待在一起,用知識,用習得的經驗,用教育去養育TA,還是簡單地訓練TA,使其各方面修煉到最優?要知道,后者并不意味著TA就可以自然成為那個山峰上的人。

“要謹慎地走出自己。”

畢竟,心中有恒念,才是教育的不二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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