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韶毅和他的新著《一生懷抱幾人同:民國學人生平考索》(北岳文藝出版社,2022)。 (資料圖/圖)
走不出永嘉路
讀罷方韶毅的新書《一生懷抱幾人同——民國學人生平考索》(北岳文藝出版社,2022),我心里不自覺地冒出一句話:“走不出永嘉路。”方著十五篇文章所考索的十四位文人學者,有十二位是溫州人,而且《尋找史美鈞》一文的主角海寧人史美鈞也曾長期生活在溫州,《華五是誰》中的華五雖然不是溫州人,主要也是因為涉及來溫傳教士蘇慧廉,才引起作者的興趣。 “走不出永嘉路”,不是指這些學人沒有離開過溫州,事實上,他們星散四處,甚至寓居異國,當然更多人經過艱難的跋涉,最終不得不回歸故里。所謂“走不出”,主要是指他們聲名不彰,影響大多是地方性的,現在早已隱入故紙堆中,成為現代學術史、文學史的邊緣人、失蹤者。如果沒有邑人方韶毅的探賾索隱,大概也不會有人注意他們。
方韶毅經常在書中感嘆他們“不為人所知”。《想起次愷》說畫家次愷“雖然他的作品曾風靡一時,連豐子愷初見時都曾‘疑為自己所作’,但目前除了陳星、白杰明等豐子愷研究專家的筆下略有提及外,早已不為人所知。”《“吉金樂石”謝磊明》說:“提起溫州人在近現代中國篆刻史上的作為和影響力,大家總會先想到方介堪、方去疾等人,對謝磊明則少有顧及。”《“文學青年”湯增敭》寫的是魯迅“一個也不寬恕”對象中的無籍籍之名者,《魯迅全集》的注釋中甚至誤以為他是湖州人。書中《華五是誰》《尋找史美鈞》《“失蹤”的孔德》《王服周事跡》這幾篇,從題目中就可以直接看出,他們的生平甚至連名字都已經沒入歷史的蒼茫之中了。如果不借助各種數據庫和E考據,我們完全無法拼湊出他們的生命痕跡。
吳鷺山(右)和夏承燾。 (資料圖/圖)
我最感興趣的林損、伍叔儻和吳鷺山等溫州學人。方著中《伍叔儻的魯迅印象》,開篇劈頭一句就是:“伍叔儻在魯迅交往錄中是一位無足輕重的人物。”事實上,將“魯迅交往錄”改成“現代學術史”也不致大錯。伍叔儻曾任中央大學師范學院國文系主任達長十年之久,著名學者朱東潤就是當時該系的一位青年教師,后來朱東潤在自傳中曾提到過伍叔儻,稱其為“混子”,看不上伍叔儻的學問。從方韶毅與沈迦整理的《伍叔儻集》看,伍的學術規模顯然不能說他已“走出永嘉”。
吳鷺山的學問淹雅,方韶毅《吳鷺山的命運》說他的才華并不遜于好友夏承燾。夏承燾的論著均在詞學方面,而吳鷺山涉獵極廣,不僅研究杜甫、陶淵明,還討論易學、莊子、《尚書》等,不過,他的人生之路遠沒有夏承燾順暢。1938年底在澄江中山大學謀得教職,因日寇逼近而匆匆返鄉;1953年至浙江師范學院任教,1956年調至浙江教師進修學院,1958年反右運動中“被議”,不久即被遣返回鄉;1962年在長春東北文史研究所專授《詩經》課,1979年退休。“這么多親友相助都無濟于事,吳鷺山最后還是回到了老家。”方韶毅在書中為他打抱不平:“憑他的學識,如果也能像夏承燾那樣,在京滬杭等地大城市教學做研究,得以一展風采,會是怎樣的人生呢?”人生無法假設,方韶毅這一問,實在是別有懷抱。
林損與《林損集》。 (資料圖/圖)
至于林損,甚至可以說是被現代學術主流所放逐。當年林損離開北大,具體的原因,眾說紛紜,方韶毅在《林損胡適交惡考》中,羅列了各家對于林損事件的解讀,最后還找出林損與胡適各自評述對方的文字,讓我們回到歷史現場。林損的公眾形象也就定格在了對胡適的破口大罵上,若不是方著中附錄了林損家人的回憶,我們也不太會了解林損離開北大后的行蹤。
更愿意作“文人”
方著所涉及的溫籍學人中,劉廷蔚是昆蟲學家,劉廷藩留學回國后任職于圖書館、稅務局、銀行,畫家次愷后來任職小學,寫了一些科普讀物,文學青年湯增敭一度很活躍,但1940年代以后就開始隱入幕后做起了編輯,后來去了臺灣,總之,他們或是別有事業,或是隱入幕后,余事作詩人,退出文壇也是情有可原。當然,除了旺盛的創作欲和持續的創造力外,要在文藝上“走出永嘉”,甚至還需要一點機遇和運氣,很多人因為偶然因素,從此就離開了文藝界。
至于林損、伍叔儻、吳鷺山也“走不出永嘉路”,其實是頗為奇怪的。因為他們終其一生都是職業學者,雖然有困頓有失意,但始終是學人身份,可為什么“走不出永嘉路”?我認為可能的原因是他們并沒有進入現代的學術共同體。
民國時期的大學教授,至少有編寫講義的任務,也有不少批駁問難的場合,自然就有學術研究和發表論著的要求,因此自發地形成學術共同體,所以實際上民國時期的大學教授,一般就也視為現代學人。但是嚴格來說,進入大學不能等同于成為現代學人,而是要看有沒有參與到學術話題的討論中去,即有沒有陳寅恪所說的“預流”。林損他們雖然都曾在高校任教,似乎不言而喻就是現代學人了,但其實并非如此。林損反對胡適的學術觀點,很容易被象征為新舊之爭。方韶毅在書中告訴我們,林損也寫過白話詩,伍叔儻同樣能欣賞魯迅。所以現代學人與否,不在于觀點之趨新守舊,而是有沒有遵從現代學術交流機制參與討論。林損沒有從學理上論述、批評胡適,謾罵文字中只有人身攻擊,不得稱為學術交流,自然不能視其進入現代學術共同體。我舉一個例子來對比,胡懷琛一一摘錄批改《嘗試集》,認為胡適用字不當、詩意不足等等,還編著《嘗試集批評與討論》,胡適的回應其實頗失章法,只能以“守舊的批評家”來譏笑胡懷琛,但顯然兩人是在現代學術交流機制下的交鋒,所以過了幾年之后,胡懷琛的《胡懷琛詩歌叢稿》有了胡適題辭:“剛忘了昨兒的夢,又分明看見了夢中的一笑。”大有握手言和的意味。
更主要的是,林損、伍叔儻和吳鷺山有一種與現代學術主動疏離的心態,也即相較于“學”,他們更究心于“文”,相較于“學者”,他們更愿意作“文人”。三人都很有詩文上的才華,胡適雖然批評林損“整天喝酒、罵人、不用功”,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公鐸的天分很高”。胡適也稱賞伍叔儻的詩才,對秘書胡頌平說“叔儻的詩是用力氣做成的”,鐘應梅甚至推伍詩“當代獨步”,適然樓主《香港詩壇點將錄》將伍叔儻列為第一,尊為“托塔天王”。吳鷺山更不用說了,他與夏承燾一見面即訂交,可見詞人間的惺惺惜惺惺,詩詞還被入選錢理群、袁本良合編的《二十世紀詩詞注評》。事實上,他們的論著也往往側重是辭章層面的。所以傅斯年說不應從新舊不同之論來評判林損等人,“試問林、馬諸丑于舊有何貢獻?”傅斯年的用詞自然是意氣之爭,但從新學舊學的角度看,他對林損的批評似乎也還有一定的道理。
地方小傳統的影響
那么,何以他們都究心于文辭,而與現代學術潮流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如果說林損、吳鷺山沒有經過現代高等教育,那么他們接受傳統的士大夫之學,即使沒有轉型為現代學人,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伍叔儻可是和傅斯年同學,經過現代學術訓練的,何以也有相同的傾向?方韶毅另著有《民國文化隱者錄》,同樣也是寫一批溫州學人的輾轉求索而成為文化史上的隱者,因此,我不得不把目光轉向“溫州”。
現代溫州的文史之學,大別為四個流派,一是晚清以來孫詒讓、陳黻宸等人所引導的舊學,最終形成了所謂的“北大溫州學派”,林損就是這一派的;二是1920年代前后,梅冷生組織的慎社、甌社兩大詩社,夏承燾就是慎社成員;三是以及1930年代《甌風雜志》為中心的學人群體,這一群體與前兩者有交集;四是與慎社幾乎同時出現的永嘉新學會。當然還有一些學人與溫州本地學脈聯系不那么緊密者,如夏鼐在國外取得博士學位,王季思繼承的是吳梅的學脈等等,這里就沒有專門列為一派。這四派之中,永嘉新學會可以代表追隨現代學術的潮流,他們吸引了一些青年學者,創辦了《新學報》,鄭振鐸在上面發表了《新文化運動者的精神與態度》《俄羅斯文學底特質與其略史》等文章,但是新學會至1920年底就結束了,也就表示“現代學術”這一取向在溫州的根基不穩。
“北大溫州學派”和《甌風雜志》群體之為學,重視文獻和文辭,他們的文獻之學仍為現代學術所重視,但他們關心的學術話題,如宋慈抱的《續史通》、林損的《永嘉學派通論》、李笠的《墨子間詁校補》等等,都是前代的余緒,幾乎沒有成為現代學術的共同話題。事實上,他們和慎社詩人群體一樣,畢生主要用力于辭章,《甌風雜志》以“通論”“名著”欄目打頭,但名著是整理前人之著,通論數量并不多,所以事實上主要還是發表詩文創作、碑傳墓志之屬的“文苑”欄目為主。慎社的組織者為梅冷生,幾乎團結了溫州各界人士,出版《慎社》雜志,舉行詩鐘雅集,形成了溫州“詩詞”中興的局面。慎社之后,梅冷生還組織了甌社,繼續團結詩人。由此,我們可以了解,在中國學術的現代轉型之際,傳統士大夫的“文章”“辭章”的傳統,在溫州所具有的影響力。
吳鷺山和夏承燾的訂交,就是經過梅冷生的中介,我們完全可以推測吳鷺山的學與文的選擇中,深受慎社所代表的“文章”“辭章”的小傳統所影響。同樣也可以發現林損經常在《甌風雜志》上發表詩詞,而于“學術”層面乃至“文獻”上,未見用力,可見他即使進入北大也沒有自外于“辭章”這一地方風尚。而伍叔儻早年的教育經歷,同樣也在這一脈絡之中,進入北大后,跟傅斯年他們唱對臺戲,從他的講義看出,地方風尚影響一生,而畢生用力處卻在寫詩。當然,更晚一輩的溫州學人,接受完整的現代教育,往往容易由“文”向“學”轉型,這里就不展開了。
現代學術的主流,當然也重視辭章,但詩詞的寫作、辭章的水平往往只是作為研究者的個人修養和研究能力的基礎,現代學術的潮流已經轉向學理和論述,詩詞也一變為研究的對象,“填詞”已向“詞學”發展。慎社成員夏承燾由早年的“填詞”轉向為“詞學”“填詞”并重,可以說是溫州地方文脈與現代學術潮流相結合的代表。他的《減字木蘭花》中有一句:“夢路還應繞永嘉”,不忘來時路,其實可以視為另一種走不出永嘉路。
潘德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