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最后幾年,穆沙拉夫早已沒有了昔日的軍人英姿。他飽受淀粉樣變性罕見病的折磨,長期臥床不起,只能靠輪椅出行。2022年6月,穆沙拉夫的家人告訴外界,由于臟器的衰竭,他幾乎不可能康復。
穆沙拉夫最后的愿望就是能夠回到巴基斯坦度過余生。家人透露,他們已經獲得保證,巴基斯坦政府和軍方機構將協助這位年近八旬的前總統回家。
不過,到最后一刻,穆沙拉夫的愿望也沒有實現。當地時間2月5日,巴基斯坦前總統、軍事強人穆沙拉夫病逝于迪拜,享年79歲。
變革與隱患
從2008年開始,穆沙拉夫的暮年,幾乎都在流亡當中度過。
這一年的8月,65歲的穆沙拉夫宣布辭去總統職務,在長達一個小時的電視講話中,他面色陰沉,一直在與自己的情緒作斗爭。他回顧了九年任期內給國家帶來的變化,也為當時無法控制的局面,請求巴基斯坦人民的原諒。
這場政治危機給巴基斯坦國內帶去的動蕩,不啻于1999年的那場軍事政變。那一年,這位四星級將軍推翻了謝里夫領導的民選政府,在政變中掌權。在當年的電視演講中,穆沙拉夫誓言要拯救瀕于崩潰的祖國,確保其安全和力量。
當時的巴基斯坦面臨著一系列問題:政府不穩定、與印度關系緊張、種族矛盾激化、經濟上對國際援助過度依賴等。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南亞所副所長王世達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穆沙拉夫當時緊急回國,算得上是臨危受命。
政變后第一次公開亮相時,穆沙拉夫采取了個非常規舉動,抱著兩只寵物狗出現在鏡頭前。當時,許多保守的穆斯林人士認為狗是不潔的。執政期間,穆沙拉夫喜歡將自己描繪成“開明溫和的改革者”,并表示希望使巴基斯坦成為進步的伊斯蘭國家。他推行經濟改革政策,促進了巴基斯坦媒體行業的蓬勃發展,并在政黨內發起反腐行動,迅速凍結了500多名政客的資產。
當時,穆沙拉夫還經常穿著各種軍服、民族服裝、馬球衫,甚至是阿瑪尼套裝出現在公眾場合。最初的幾年,媒體將穆沙拉夫描述為真誠、迷人、好客和幽默的領導人,也因此在早期的民調中獲得過較高的支持率。
穆沙拉夫還推動巴基斯坦的外交轉型,改變了巴基斯坦在世界上的地位。
穆沙拉夫在任期間,適逢美國遭遇“9·11”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僅4個小時后,穆沙拉夫向全國發表演講,強烈譴責伊斯蘭極端分子,宣布巴基斯坦將堅定地同美國站在一起。據悉,他的這番表態并未在政黨內進行商議,只在講話前通知了軍方。同年,他在電視講話中宣布支持美國入侵阿富汗。穆沙拉夫的這種激進做法在國內備受質疑,不少人甚至預測,他會像埃及前總統安瓦爾·薩達特一樣,在西方受到崇拜,在國內被極端分子殺害。
但這樣的表態迅速讓穆沙拉夫成為美國的重要盟友,美國一度切斷的對巴援助也很快重啟,時任美國總統小布什還將穆沙拉夫稱為“堅定的自由捍衛者”。
不僅如此,穆沙拉夫還試圖穩定與鄰國印度的關系,尋求和平解決克什米爾爭端,并促成了兩國領導人16年來的首次會面。
在對華關系中,穆沙拉夫高度重視中巴關系,推動了中巴全天候友誼和全方位合作,也為中巴經濟走廊的建設奠定了根基。另外,穆沙拉夫政府還力促巴基斯坦加入上海合作組織。
“在穆沙拉夫時期,經濟和媒體自由化得到了快速發展。但由于是軍政府上臺,持續壓制反對黨,也給巴基斯坦政治結構帶來了隱患。”王世達認為。
熱愛搖滾樂的軍人
上任初期,穆沙拉夫被視為溫和派,他對搖滾樂、雪茄、威士忌的熱愛廣為人知。不過,穆沙拉夫真正的底色仍是一名軍人。穆沙拉夫在巴基斯坦的軍方同事經常稱贊他大膽、直率和勇敢。
早在1961年,穆沙拉夫只有18歲時,就進入了巴基斯坦陸軍軍校,并在畢業后成為了一名炮兵軍官。1965年和1971年,巴基斯坦和印度兩次發生武裝沖突,穆沙拉夫在戰爭中表現出色,多次立功獲獎。在戰場之下,據當時的同學透露,穆沙拉夫有一些反叛,曾因食堂內茶葉質量低劣與校方發生爭執。
穆沙拉夫成為總統后,強硬的一面逐漸凸顯。2002年8月,穆沙拉夫試圖對憲法做出20多處修改,包括賦予他解散議會和罷免總理的權力,這引發多數政黨和法律機構的反對。
2004年,穆沙拉夫違背他此前做出的卸任陸軍總司令的承諾,表示將繼續履職,并告訴反對派要接受這一決定。由于擔心司法機構會阻礙他的統治,穆沙拉夫還曾于2007年解職了巴基斯坦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喬杜里,引發國內大規模的示威。種種強硬政策推行后,穆沙拉夫在國內的支持反倒是受到削弱。
此外,巴基斯坦與美國的盟友關系也遭遇了危機,美國指責巴基斯坦未能遏制躲藏在巴邊境地區的塔利班和“基地”組織武裝分子的活動。穆沙拉夫無法對抗塔利班的激進分子,被趕出阿富汗的塔利班和基地組織武裝人員越過邊境在巴基斯坦窩藏,也讓巴基斯坦的安全局勢更加惡化。
另一方面,巴基斯坦民眾也對美國的反恐戰爭越來越憤怒,將穆沙拉夫指責為布什政府的傀儡,還給他起了“布沙拉夫”的綽號。
后來,穆沙拉夫自己承認,與美國的合作并非自愿。他在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說,他在“9·11事件”發生后,曾接到美國當時副國務卿理查德·阿米蒂奇的威脅,叫他“做好被轟炸到石器時代的準備”。
“這樣的威脅是非常無禮的,但作為領導人,我必須以國家利益為重。”穆沙拉夫解釋道。
在穆沙拉夫任期的最后幾年,美國也逐漸失去了對巴基斯坦的耐心。華盛頓布魯金斯學會外交政策研究員馬迪哈·阿夫扎爾分析稱,穆沙拉夫領導的巴基斯坦一方面與美國在推行反恐戰爭上進行合作,一方面又允許塔利班在巴基斯坦避難,這種“兩面下注”的行為,讓美巴關系迅速惡化,“一直到今天,華盛頓和伊斯蘭堡也存在信任問題。”
2007年,巴基斯坦再度陷入混亂,迫于美方的壓力,穆沙拉夫同意讓前領導人貝娜齊爾·布托結束流亡回國競選總理。但當年12月,在競選期間,布托在一次自殺式爆炸襲擊中遇難。
同一時期,謝里夫結束流亡歸來,穆沙拉夫執政時期正式終結。他宣布辭職,并流亡倫敦。
“穆沙拉夫的辭職和流亡是一個悲傷又熟悉的傲慢故事,這一次發生在一個從未成為優秀政治家的軍人身上。”時任美國駐巴基斯坦大使安妮·帕特森稱。
但在王世達看來,穆沙拉夫多數政策出發點是為了國家利益。“他是軍人出身,軍隊在巴基斯坦有著獨特的存在,軍人有高度的紀律性和使命感,他們將自己視為國家利益和安全的捍衛者。”
“為什么是我要走?”
離開巴基斯坦后,穆沙拉夫流亡于倫敦和迪拜,但一直沒有中斷自己的政治生涯。他不時前往全球各地出席各種演講活動,接受媒體采訪。
2010年,穆沙拉夫在出席一場經濟會議時,宣布成立新政黨“全巴基斯坦穆斯林聯盟”,并計劃參加2013年的巴基斯坦全國大選。當時,已經67歲的穆沙拉夫自信地表示,要給巴基斯坦政壇帶來一種新文化,并表示有能力迎接所有挑戰。
穆沙拉夫承認,自己在巴基斯坦國內的受關注度不如從前,但認為年輕人會支持他。當時,穆沙拉夫在社交媒體臉書上有近30萬粉絲,其中四分之一都是18歲至34歲的年輕人。
穆沙拉夫的此番聲明在巴基斯坦國內引發強烈反響,一些極端主義者甚至揚言,只要穆沙拉夫一回到巴基斯坦,針對他的暗殺行動就會馬上發起。
2013年3月,流亡四年多的穆沙拉夫還是飛回了卡拉奇。他身著巴基斯坦民族服飾,在機場對著一小群迎接他的人表示,“我冒著生命危險回到巴基斯坦,我是來拯救國家的。”在他發表完講話后,出于安全原因,穆沙拉夫被迅速帶到一個秘密地點,準備參加5月舉行的議會選舉。
但4月6日,巴基斯坦地方法院就宣布撤銷穆沙拉夫的候選資格。4月18日,伊斯蘭堡高等法院下令逮捕穆沙拉夫,受到包括“違憲”、“叛國罪”、“謀殺前總理貝娜齊爾·布托”、“殺害宗教神職人員”等多項指控。
穆沙拉夫被軟禁在伊斯蘭堡郊區戒備森嚴的一處住宅內,等候庭審。這一年的11月,穆沙拉夫在這里迎來了前同事代表團的拜訪,試圖勸說這位前領導人,是時候再次離開了。據當時在場的人回憶,穆沙拉夫看起來很安靜,只是反復問了同一個問題“為什么是我要走”。但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現場只有沉默。
第二天,穆沙拉夫獲得保釋。他在第一時間對媒體表示,“所有人都讓我別回來,但我還是要回,我不是一名普通的巴基斯坦公民,我曾很好地管理政府,我始終為國家和人民著想。”和他過去在許多的演講中一樣,他還提到自己作為陸軍突擊隊員的過去,并再次宣誓“無論是陸路、空路還是海路,我的使命都是捍衛國家,哪怕冒著生命危險”。
從2014年開始,穆沙拉夫的身體大不如前。由于時常遇到突發狀況,庭審數次被延遲。在漫長的庭審過程中,穆沙拉夫堅稱,他讓國家在1999年后走上進步的道路,遠離失敗和違約。他質問法官:“審判是獎勵我的方式嗎?”同年4月,穆沙拉夫從一家軍隊醫院被運送到家中時,還曾遭到暗殺。
在流亡中結束一生
一直到2016年3月,巴基斯坦最高法院同意解除旅行禁令,允許穆沙拉夫出國就醫。
自此以后,穆沙拉夫一直住在迪拜。他的家人稱,穆沙拉夫仍然發誓要洗清自己的罪名并返回巴基斯坦。
穆沙拉夫在迪拜就醫的同時,國內關于他的審判還在繼續。然而在一個軍方自獨立以來仍舊斷斷續續擁有強大政治影響力的國家,對前軍事領導人進行審判并非易事。
也正因此,巴基斯坦政府成立了特別法庭。經過長達三年多的時間,一份令人震驚的裁決在2019年12月17日公布,三名法官組成的特別法庭認為,穆沙拉夫2007年11月非法宣布實施緊急狀態、中止憲法,犯有叛國罪。特別法庭法官以二比一投票表決,判處穆沙拉夫死刑。
當時的穆沙拉夫已經病得很重,躺在迪拜一家醫院的病床上,他通過一則視頻對判決作出了回應:“我為我的國家服務了近10年,我為我的國家而戰,說我有叛國罪,毫無依據。”
不到一個月后,巴基斯坦拉合爾高等法院重新裁定,宣布對穆沙拉夫叛國罪的起訴、判處他死刑的特別法庭的組成、檢方團隊的組成違反憲法,因此撤銷對穆沙拉夫的死刑判決。巴基斯坦軍方也在一份聲明中表示:“一位為國家服務了40多年、為保衛國家而戰的前陸軍參謀長、參謀長聯合委員會主席和巴基斯坦總統肯定且永遠不會是叛徒。”
王世達認為,穆沙拉夫離開后,巴基斯坦的政壇也發生了較大的變化,除了穆斯林聯盟(謝里夫派)和人民黨之外,正運黨迅速發展,過去的“兩強爭霸”演變為“三足鼎立”,穆沙拉夫本人已經很難再對巴基斯坦的政治格局和演變產生重大影響。
除了政壇的紛爭,穆沙拉夫在晚年還不得不和另一個“敵人”作斗爭。由于身患淀粉樣變性罕見病,破碎的蛋白質開始沉積在各個器官中,導致它們逐漸衰竭。
但即便身患重病,穆沙拉夫也從未放棄回國的努力。2018年,他曾對外表示,計劃經過五六個月的治療,獲得康復后回到巴基斯坦。但由于病情持續惡化,穆沙拉夫不得不一直住在迪拜接受治療。
去年6月,巴基斯坦軍方代表和穆沙拉夫的妻子探望了病床上的穆沙拉夫,向他傳遞了巴基斯坦政府和軍方愿意保護他回到祖國的消息。然而,幾度病危的穆沙拉夫需要不間斷地監控病情、使用對癥藥物,長時間的路程已經變得不可能。
2月5日,穆沙拉夫走到了人生的終點。一天后,穆沙拉夫的遺體運回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卡拉奇。這座城市也是穆沙拉夫幼年時隨家人從印度遷居回到巴基斯坦的地方。巴基斯坦軍方新聞辦公室發表了一份簡短的聲明,其中寫道“愿真主保佑逝者的靈魂,并給予喪親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