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尋古:在生肖中發現中國》
袁靖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十二生肖是中華文明傳承數千年的經典體現。這十二種生肖動物中,除了龍是虛構的,其余均在考古遺址中有所發現。本書從動物考古學家的視角,分析各大遺址出土的動物骨骼以及各種反映動物形象的青銅器、陶器、畫像磚石、繪畫,再結合相關的文字記載,還原了生肖動物的起源、馴化,以及它們在華夏民族生產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仔細講述了華夏民族與動物自新石器時代起,同行至今發生的種種有趣故事。該書作者袁靖是知名考古學家、考古學界金鼎獎得主。
蜥蜴類和蛇類是現存爬行動物中最興盛的類群。這類動物的頭骨具有高度的靈活性,蛇類的表現尤其明顯。人們可以很容易地從頭部結構把它們與其他動物區分開來。實際上,蛇類是從蜥蜴類演化而來的。在白堊紀(大約開始于距今1.45億年)時期,最早的蛇開始出現。蛇是爬行動物中進化最快的類群,大多數現生蛇所在的科,是在中新世(距今約2300萬年-533萬年)才開始大量發展起來的。
迄今為止,發現蛇骨的考古遺址僅有紫荊遺址(位于陜西省商洛市)一處。這個遺址自下而上包含了老官臺文化、仰韶文化半坡類型、仰韶文化西王村類型、龍山文化等4個文化層,年代自距今約7900年一直延續到距今約4200年。在3000多年里,屬于不同文化的古人曾經在這里生活過,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存。遺址中的那些蛇骨經過鑒定,屬于爬行綱、有鱗目、蛇亞目、游蛇科,但屬和種無法確定。游蛇科是蛇目中種屬數量最多的一個科,有將近300屬,約1400種,包括三分之二的現生蛇類。我國的游蛇科也有30多屬,超過140種,廣泛分布于全國。
考古遺址中很少發現蛇骨,這應該與考古遺址中很少發現鼠骨是同樣的原因,即早先考古過程中沒有開展水洗篩選工作,因而丟失了這些遺骨。許慎在《說文解字》里說:“它,蟲也。從蟲而長,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凡它之屬皆從它。蛇,它或從蟲。”許慎提到的“它”便指的是蛇。他指出,上古時期的人們害怕蛇,見面打招呼都要互相詢問是否有看到蛇。這些文字反映了兩個信息:一是古時蛇的數量不少,二是可能因為蛇無足而能行走,而且毒蛇還能毒死人,所以古人十分畏懼蛇。
20世紀60年代末,我從上海到云南西雙版納插隊落戶,在水田里、山路上多次見過一些小蛇,甚至在干農活時還被蛇咬過幾次。這些小蛇身上的骨骼每塊大多僅有幾毫米,所以考古發掘出來的泥土如果不經過水洗篩選,肉眼確實難以辨別,因而沒有發現古代蛇的遺骨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我們根據文物上發現的蛇逼真的形象,以及古人對蛇的文字描述,可以推斷出它們在古代是一種比較常見的動物,所以古人能仔細地觀察并準確地把握它們的特征,最后以藝術的形象展示出來。
甲骨文中的“蛇”字是典型的象形文字,尤其是三角形的蛇頭,蜿蜒扭曲的蛇身,都傳神地描述了蛇的形態特征。從小篆開始,“蛇”字就有了些許現在“蛇”字的跡象,隸書則表現得更明顯,到楷書才成為現在的“蛇”字。
在《詩經》里,蛇被視為吉祥的動物。《小雅·斯干》是一首祝賀周王新建的宮殿落成的詩歌,其中有“吉夢維何?維熊維羆,維虺維蛇。大人占之:維熊維羆,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虺”在古書中指的是一種毒蛇,這幾句話的大致意思是,如果夢到熊、羆、虺和蛇,那就是即將生育兒女的吉兆。
古代文獻典籍中關于蛇和蛇之意象的記載,最突出的應屬上古時期神靈和人類始祖的人首蛇身形象。如漢畫像石中人首蛇身狀的伏羲和女媧(華夏始祖),事實上,不止是他們,在古代文獻中,上古時期的神靈多是人首蛇身的模樣。王仁湘考證古代文獻,認為除了伏羲和女媧,其他三皇五帝,直到大禹,也幾乎都是人首蛇身的模樣。僅《山海經》便多次提及許多人首蛇身或操蛇、踐蛇、珥蛇的神靈神人,例如女媧、伏羲、燭龍、延維、窫窳、共工、相繇、貳負神、黃帝、啟、奢比尸以及眾多山神。
有關操蛇之神的故事,我們更加耳熟能詳的恐怕要數戰國早期的作品《列子·湯問》中愚公移山的典故。愚公因出行被太行和王屋兩山所阻,發愿要把山搬走,自己搬不完就讓后代繼續搬,“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于帝”,手執靈蛇的山神聽說了,怕他們真的挖個不停,便報告給了天帝。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吳榮曾指出,操蛇神怪的雕像或畫像多出于河南南部、湖南、江蘇等與戰國時期楚文化相關的地區,這也證明了南方多蛇的觀點。直至漢末時期,文學家王延壽在游覽漢景帝之子魯恭王建造的靈光殿時,看到殿中壁畫而作《魯靈光殿賦》,還提到“伏羲鱗身,女媧蛇軀”,可見在距當時將近300年的漢初,作為華夏始祖的伏羲與女媧就已經是人首蛇身的形象。
為什么上古時代的始祖和眾多神靈都是人首蛇身的形象?
這或許反映了上古時代人們盛行的圖騰崇拜。蛇在我國是一種廣泛存在的動物,從南到北的平原、沼澤、山地、丘陵、江河都可見其身影。古人在生活中經常會遇到蛇,發現它們無足而能行走,毒蛇還能致人死命,自然而然地對這種神秘的生物產生了敬畏情緒,在觀察到它們會冬眠和蛻皮等生活習性后,更延伸想象出它們具有長生不死和死而復生的神奇能力。古人的生存環境惡劣,生命往往受到大自然的威脅。他們希望自己能與這些神奇的生物有所聯系,以獲得它們的庇佑,幫助應對生活中遇到的困難。于是他們把蛇想象成神,并按照蛇的特點來塑造始祖,始祖和神靈便成了人首蛇身、半人半獸的形象。
聞一多在《伏羲考》里生動地闡釋了這個過程。他認為華夏民族的圖騰是龍,而龍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態都是蛇。一開始人是以蛇作為自己的祖先,極力把自己裝扮得像龍(越人斷發文身以像龍子),這是“人的擬獸化”。但無論如何裝扮,都只能做到人首蛇身、半人半獸的地步,而不是全然的蛇。但在這個過程中,人類的知識進步了,于是他們開始把始祖的形象設置成人首蛇身,這叫“獸的擬人化”。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過去模仿斷發文身以像蛇的習俗被廢棄,連記憶也淡薄了,于是始祖的模樣就變作全人形了。
神靈和始祖的形象從獸到人獸同體再到全人形這個過程,究其原因,體現的還是人與自然關系的變化。在人類征服大自然的過程中,當大自然的威力遠遠大于人類之時,神靈和始祖的形象就是全獸形的;當人類發現自己有能力改變大自然之時,神靈和始祖的形象就變成了人獸同體;而當人對大自然的認知加深,改造力度和信心增強之時,神靈的形象開始轉變為以人為主,人類開始以自己的形象來塑造始祖和神靈,但此時蛇仍然具有諸如蛻皮和冬眠(象征著死而復生和長生不老)等為害怕死亡的先民們所向往的特點,所以蛇雖然走下神壇,但沒有消失,而是降格為部落首領的重要附屬物,成為權力和地位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