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之極寫下《君馬黃》：
高適為何不肯救李白于危難？
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中的高適與李白。
李白像（馬睿臨）
□馬睿
暑假大火的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以李白、高適起伏跌宕的人生際遇與知己之情為主線，用星光璀璨的詩人群像串起大唐興衰與詩詞宇宙，引發了廣泛的好評，片中李白與高適的友情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從李白的詩和歷史記錄來看，兩人交往的真相，卻不同于電影中那般完美。
唐肅宗至德二載（757年），因誤入永王幕府，李白被關在潯陽獄中，他寫下了《君馬黃》一詩：你的馬兒黃，我的馬兒白。馬的毛色雖不相同，但我們二人的心相通無隔。我們一同游樂，共同行走在洛陽大道上。身佩的長劍在陽光下閃耀，頭上的高冠是何等顯赫。各穿著千金之裘，俱為五侯門的貴客。猛虎落入陷阱，壯士遭遇了冤屈。朋友的相知貴在急難之時施以援手，關鍵時刻如果各顧各，朋友還有什么意義？
壹
誤入幕府
李白寫詩向高適求助
唐肅宗至德二載（757年），因誤入永王幕府，李白被關在潯陽（今江西九江市一帶）獄中。此時，除了夫人宗氏幫他四處打點，上上下下托關系外，李白也千方百計自救。他先后向崔渙、魏少游、張鎬、宋若思求救，希望能脫罪。
這時，正好有一個叫張孟熊的秀才想出了一條消滅安史叛軍的妙計，想去揚州獻給淮南節度使高適，而高適恰好是李白的舊相識。于是，李白便寫了《送張秀才謁高中丞并序》一詩委托張秀才帶去，詩云：“秦帝淪玉鏡，留侯降氛氳。感激黃石老，經過滄海君。壯士揮金槌，報仇六國聞。智勇冠終古，蕭陳難與群。兩龍爭斗時，天地動風云。酒酣舞長劍，倉卒解漢紛。宇宙初倒懸，鴻溝勢將分。英謀信奇絕，夫子揚清芬。胡月入紫微，三光亂天文。高公鎮淮海，談笑卻妖氛。采爾幕中畫，戡難光殊勛。我無燕霜感，玉石俱 燒 焚 。但灑一行淚，臨歧竟何云”。李白在詩里把張孟熊比作漢初三杰之一留侯張良，贊譽有加。同時也把高適大大吹噓了一番，弦外之音是盼著高適能看在昔日交情份上，伸出手來拉自己一把。
誰知事與愿違，高適收到詩后沒有任何回應，這令李白大失所望。李白一氣之下，寫了首《箜篌謠》：“管鮑久已死，何人繼其蹤？”他可能是感覺《箜篌謠》太隱晦，尚不過癮，又寫了《君馬黃》。在詩中他先回憶了當年與高適交游的往事，然后痛痛快快地罵了一通，方才消了心頭之恨。
李白雖然罵高適翻臉不認人，但他也沒有想過高適為什么不幫他？這其中有何玄機？想當年，李白、杜甫、高適一起漫游梁宋，三人情同手足。為啥后來高適只愿資助杜甫，不肯幫助李白呢？眾所周知，杜甫丟官是受宰相房琯牽連，被唐肅宗視為“房黨”。房琯兵敗陳陶，損兵折將多達四萬人（杜甫《悲陳陶》）。盡管后果嚴重，但房琯并無篡位之心，只不過是不懂軍事、處事迂腐而已，因此房琯、杜甫所犯的頂多是“宗派主義”錯誤。
但李白入獄則是受永王李璘牽連，被唐肅宗視為“附逆”。永王屯兵江南，背后有唐玄宗撐腰，一旦成了氣候，便可能擁戴唐玄宗復位，或者在成都另立朝庭。更可怕的是，永王如果割據南方，便有了取代唐肅宗的實力，后果不堪設想，這屬于爭奪政權的斗爭。更何況，在唐代歷史上，武則天曾把唐中宗李顯廢為廬陵王，另立李旦為帝。前車之鑒，歷歷在目，這讓唐肅宗不得不防。因此，唐肅宗僅僅把房琯貶為太子少師，卻非要永王李璘的命不可，二者
不啻云壤。
高適與李白不同，他生在官宦之家，系韶州（今廣東韶關）長史高從文之子、左衛大將軍高偘（kǎn）之孫、宕州(今甘肅宕昌縣)別駕高佑之曾孫。高家世代為官，久經宦海，祖祖輩輩官場經驗豐富。高適自幼耳濡目染，對于爭奪政權的殘酷比李白的認識深刻得多。因此，高適敢于資助問候困頓中的杜甫，卻不敢搭救監獄里的李白。
貳
仕途艱辛
高適年近耳順方得重用
其實高適的仕途也不容易。雖說他的祖父高偘是唐高宗時期的左衛大將軍，曾生擒突厥車鼻可汗，但畢竟時過境遷。到他這一輩時，已門庭蕭索。高適生于武則天久視元年（700年），比李白大一歲（李頎《贈別高三十五》）。前幾十歲一直在四處干謁，其《燕歌行》雖已名噪一時，但仕途卻一無所獲。生活常感窘迫，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高適《贈裴秀才》《寄孟五少府》）。
直到唐玄宗天寶八載（749年）夏，已是知天命之年，高適才在雎陽（今河南商丘）太守張九皋的舉薦下考中制舉有道科進士，當上了封丘縣尉（高適《謝封丘縣尉表》）。但這個縣尉，他當得很憋屈。不僅位卑權小、兩地分居、俸祿微薄、前途渺茫，而且每天還得趨奉上司、鞭撻百姓，久而久之難免心生去意（高適《封丘作》）。他在封丘縣混了幾年后，終于忍無可忍，毅然辭職，赴長安另謀出路（高適《同諸公登慈恩寺浮圖》）。高適在長安也沒找到合適的職位，后來還是在判官田梁丘的推薦下（杜甫《贈田九判官梁丘》），經武威轉臨洮軍，赴鄯州（今青海樂都）投奔隴右道節度使哥舒翰，成為其帳下的一名幕僚（高適《自武威轉臨洮謁大夫不及因書即事寄河西隴右幕下諸公》）。
在鄯州期間，高適不僅幫哥舒翰在軍事上出謀劃策，還在生活上造《阿彌陀經》（趙明誠《金石錄》卷七），服務十分周到。哥舒翰對高適的表現十分滿意，遂表薦他為左驍衛兵曹、掌書記，高適總算在55歲熬成了大唐王朝的一名“中層干部”。后來，高適隨哥舒翰入京，被唐玄宗提拔為絳州長史（芮挺章《國秀集》）。
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年）冬，“安史之亂”爆發，高適隨哥舒翰鎮守潼關。不料潼關失守，哥舒翰被俘。高適則僥幸逃回了長安，向唐玄宗表示愿意重新招募士兵抗擊叛軍（王欽若《冊府元龜》卷四七七“臺省部”）。此時唐玄宗早已被叛軍嚇破了膽，西逃入蜀。高適翻越秦嶺，經駱谷道，在河池郡（今陜西鳳縣）追上了鑾駕（顏真卿《顏允南神道碑》）。高適詳細匯報了潼關失守的前因后果，直言監軍李大宜奢靡腐敗和士兵饑寒交迫等情形，為哥舒翰鳴冤。唐玄宗聽后甚為感動，提拔他為諫議大夫（劉昫《舊唐書》卷一一一《高適傳》）。
在入蜀途中，唐玄宗頒布了《命三王制》（又稱《分置制詔》）。任命永王李璘為山南東道、江南西路、嶺南、黔中節度采訪使，江陵大都督，負責經營長江中下游地區（宋敏求《唐大詔令集》卷三六）。高適得知此事后極力反對，認為此舉雖有利于平叛，卻有損于已登基的唐肅宗的權力。高適在關鍵時刻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地維護唐肅宗的權力，甚至不惜得罪唐玄宗和永王。這樣的“忠誠之舉”自然很快就傳到唐肅宗的耳朵里，立即召他面談。在面圣時，他主張立即派兵剿滅永王，一方面可以把事情扼殺在萌芽狀態，防止國家分裂。另一方面朝廷也能避免同時與叛軍和永王兩線作戰。
唐肅宗聽后大喜過望，馬上任命他為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使。與江東韋陟、淮西來瑱的軍隊在安陸會師，合兵進剿永王（宋祁《新唐書》卷一四三《高適傳》）。淮南節度使下轄13個州，駐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是從三品的大員，乃封疆大吏，位高權重。高適終于在57歲進入到大唐王朝高級干部的行列。成為開元、天寶年間，官當得最大的詩人。
叁
地位懸殊
不肯搭救李白在情理之中
一個人能否救朋友于危難之中，一看交情深淺，二看利害得失，三看差距懸殊，四看品格優劣。
要論交情，唐玄宗天寶三載（744年），高適、李白、杜甫三人曾一道漫游梁宋，同登吹臺，于孟渚澤縱馬游獵（杜甫《遣懷》）。天寶五載（746年）夏，高適應北海太守李邕邀請，在臨淄郡（今山東濟南）與李白、杜甫再次相聚。打這以后，三人便再也沒見過面。對高適來說，他與李白既非刎頸之交，也無救命之恩。不愿犯險救他，也在意料之中。
若論得失，高適從封丘縣尉到淮南節度使，經歷了這么多年的窮困潦倒、趨奉奔走、邊塞煎熬、潼關潰奔、急追鑾駕、出謀劃策……吃盡了苦、受夠了累，也磨平了棱角。此時此刻，高適作為圍剿永王的主帥，如果搭救敵方幕僚，勢必動搖軍心。更何況，高適久居官場，難免有一二政敵。萬一此事走漏了風聲，被政敵說成是“高適居心叵測，與永王幕僚關系密切，不知意欲何為？”。這話若是傳到唐肅宗耳中，那還得了，到那時，不光救不了李白，自己苦熬多年才換來的榮華富貴也將化為烏有。權衡利害得失，高適又豈敢搭救李白？
如論差距，一般來說，富交貧者易，下交上者難。天寶三載，高李二人初識之際，李白乃前翰林供奉，“飲中八仙”“謫仙人”“醉草《答番書》”的事跡早已名滿天下，高適還是個普通百姓。而眼下，李白淪為階下囚，高適則是鎮守一方的淮南節度使、堂堂從三品大員。李白雖視高適為朋友，但高適卻未必再拿李白當朋友。李白向高適求援，算是找錯了人，這也說明李白對人性的認識還不夠深刻。
若論品格，高適最大的污點是貪財。他任淮南節度使時，手下有一員小將叫白岑。此人曾得異人傳授了一張“發背方”，藥到病除，十分靈驗。白岑靠這張秘方，賺了不少錢。高適聽聞后便起了貪心，逼著白岑把秘方交給他。白岑被逼急了，便獻了一張假方子給他。高適照方配藥后，毫無效果。一般來說，貪財好利之徒往往不會雪中送炭。高適既然能仗勢欺人，強奪下屬秘方。那么，他不肯搭救李白，也屬情理之中。
人活一世，真正的朋友極少。因為走著走著，方向就不一致了，地位也有懸殊了，所以不用在乎失去了誰，而應該珍惜還剩下誰。高適還是忘記了最重要的一條——求他幫忙的人是“詩仙”李白。如果高適能幫一下李白，按李白的性格，肯定能獲得幾首答謝詩。憑李白在中國文化界的影響力，高適必將流芳百世、家喻戶曉。凡是高瞻遠矚的政治家，除了在乎生前的權力與財富之外，更在乎死后的名聲與形象。就憑這一點，高適的格局還是小了點。
《君馬黃》
君馬黃，我馬白。馬色雖不同，人心本無隔。共作游冶盤，雙行洛陽陌。長劍既照曜，高冠何赩赫。各有千金裘，俱為五侯客。猛虎落陷阱，壯夫時屈厄。相知在急難，獨好亦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