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的不止是我個人”:杭州亞運會柔道館主立面設計涉嫌剽竊?

導讀“這都是三年前的作品了,我都快忘記了。”2022年1月18日,建筑設計師李馳偶然在朋友圈刷到一張照片,細看之下,照片中的建筑越來越眼熟,...

“這都是三年前的作品了,我都快忘記了。”2022年1月18日,建筑設計師李馳偶然在朋友圈刷到一張照片,細看之下,照片中的建筑越來越眼熟,“我懵了好久,這不是我設計的作品嗎?”

伴隨震驚而來的是憤怒。照片中的建筑是杭州市蕭山區臨浦鎮體育館,在將要舉辦的杭州2022年第19屆亞運會(實際將于2023年9月舉辦)上,這座新修的體育館將作為柔道柔術館展現在世界面前。照片中,體育館南向正立面橫豎交錯著幾十根桿件,形成頗有韻律感的設計。讓李馳憤怒的是,這個似曾相識的設計明明已經在三年前被“否決”了,如今卻出現在實體建筑上。

李馳設計效果圖(日景)。 (受訪者供圖/圖)

杭州亞運會柔道柔術館南向正立面。 (南方周末記者王華震/圖)

“瞿老師,這是怎么回事?”李馳馬上給一位叫瞿為民的人發了微信,并給瞿為民轉發了照片。瞿為民是杭州圓素建筑設計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圓素公司)的法定代表人。2019年,瞿為民和李馳之間的一段接觸關系,讓瞿為民有機會得到李馳的設計效果圖。

瞿為民沒有回復李馳當時的微信,也沒有接李馳的微信電話。“瞿老師,這個館的全套草圖原稿都還在我這里,如果不能有說法的話,請準備接收我的律師函。”李馳在發完這條微信給瞿為民之后,立即著手各種法律維權事宜。

在李馳看來,自己的建筑設計未經同意被用到了實體建筑上,已經構成了著作權侵權。而站在這個建筑另一邊的,不僅有圓素公司,還牽涉到該建筑的產權所有方臨浦鎮政府、建筑設計總包方中國電建集團華東勘測設計研究院(以下簡稱華勘院)。

2022年4月,李馳正式向蕭山區人民法院起訴建筑產權所有方臨浦鎮政府著作權侵權。蕭山區人民法院收到李馳的起訴材料后,對本案進行了訴前引調,組織雙方就案件和解進行溝通。但訴前和解談判從2022年4月延宕至2022年10月,最終破裂。2022年10月9日,蕭山區人民法院正式受理本案。案件受理后,臨浦鎮政府向法院提出追加第三人華勘院、圓素公司的申請。2022年12月1日,這起關系到亞運會場館設計的著作權侵權案在杭州市蕭山區人民法院亞運村共享法庭開庭。四方有關人士及代理人在庭上進行了激烈的交鋒,案件將擇日宣判。

是“啟動金”還是“買斷費”

從2016年開始,作為中國美術學院的特邀教師,李馳在三年多的時間里擔任中國美院建筑學院畢業設計等課程的導師。2019年5月,通過一位朋友的介紹,李馳認識了瞿為民。在和瞿為民的溝通中,李馳得知蕭山區臨浦鎮體育館正在為了亞運會而改擴建,鎮政府對之前的設計方案不滿意,委托瞿為民尋找新的設計師。瞿為民還向李馳透露,他和臨浦鎮政府“關系很好”,可以“作為跟政府之間溝通的橋梁”,李馳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李馳擁有天津大學建筑學和荷蘭戴爾夫特理工大學城市設計專業的雙碩士學位,曾經主持設計過2021年博鰲亞洲論壇的分會場“博鰲鳳凰鄉村振興交流中心”等項目,在業內小有名氣。瞿為民最終選擇了李馳來重新設計臨浦鎮體育館。

當時李馳已經定居杭州,聽到有機會可以設計亞運會場館,“感到非常高興和自豪”。

然而,李馳與瞿為民之間的“合作”并沒有任何書面協議。他們的交往與合作始末現在全靠當初的微信聊天記錄得以還原。在法庭上,原被告雙方均承認這份聊天記錄的真實性。也正是因為沒有書面協議,李馳與瞿為民之間來往的25000元,成為雙方解釋爭論的焦點之一。

根據這份聊天記錄,2019年7月19日,瞿為民匯款給李馳一萬元,并稱“先付你前期費用一萬”。7月20日,李馳將自己的設計手稿發給了瞿為民。

按照李馳的解釋,這一萬元是李馳和瞿為民此前見面時約定的25000元“啟動金”的前期費用。所謂“啟動金”,是指在招投標過程中,如果設計方案沒有被采納,甲方給落選的投標者一定的補償,以彌補其啟動項目的成本。根據住建部2017年5月1日頒布的《建筑工程設計招標投標管理辦法》第十條第十三項,招標文件確實應該包含未中標方案的補償辦法。

在實際操作中,業內稱這筆錢為“標底費”,由于各種方案的復雜性不同,究竟以何種形式補償以及是否補償,都是甲乙雙方在投標之前協商約定好的。上海一家建筑設計研究院的建筑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在業內這樣的有償投標是常見的,“之前某大型商業集團發布的商場外立面設計的標,都是有償的,很多人靠有償陪標把小公司撐起來”。

據李馳講述,瞿為民請李馳設計的時候,已經明確告知,這個設計方案是有落選可能的,存在不被政府采納的風險。臨浦鎮政府代理律師徐狄娜也在庭上承認,政府確實是在多個方案中最終選擇了李馳的方案。于是在李馳看來,這是一種類似投標的行為。當時李馳覺得圓素公司既然受政府委托,“投政府的標,協議歷來是滯后的”,又有瞿為民前期的一萬元打款,結果“出于輕信”,李馳沒有和瞿為民的圓素公司簽訂書面協議。

同樣是25000元,瞿為民在庭上給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釋:“我覺得這個事情是合作。政府委托我們(圓素公司)做一個方案的修改。原來華勘院的方案里,空間關系、架構、結構體系都有。我支付給他1萬,讓他出這么一個方案。我拿了這個效果圖,就和華勘院進行分析。一個建筑有五個面,我只有一個正立面的效果圖,我覺得談不上方案,只是一張圖片。和他約定是25000(元),后面的錢確實沒有給他。這個圖用不用都是我付錢給他,相當于我買斷。”顯然,瞿為民承認自己確實還欠李馳15000元,但他不承認這是李馳的“類似投標”的“啟動金”說法,而是一種買斷。

方案被“否決”之后

就算真如瞿為民所說,兩張效果圖是他向李馳買斷,李馳還是認為自己有正當的署名權,在他看來,兩件作品實在太像了,“構成了實質性相似”。

“《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十條有明確規定,署名權是一種人身權,是不能轉讓的。能轉讓的只能是財產性的權利。”李馳的代理人楊金華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李馳在主張署名權之外,還主張這個作品另一項財產性權利,即復制權。

華勘院在法庭上的陳述似乎透露了另一層信息。瞿為民將李馳的效果圖呈交給鎮政府,據華勘院的庭上代表建筑師陳重所述,鎮政府決定采用之后,將效果圖轉交給華勘院,“接著我們做了深化設計”,但是他們得到的圖片“清晰度都是不夠的”。

李馳的代理人楊金華和吳軍威律師在庭上反問瞿為民:“如果真的是買斷設計的話,你為什么不討要清晰度更高的效果圖呢?”瞿為民沒有對此作答。庭下,瞿為民也拒絕了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

李馳設計效果圖(南向正立面夜景)。 (受訪者供圖/圖)

在瞿為民和李馳的聊天記錄里,雙方并沒有提到“買斷”的事情,反而李馳一直提及真正的委托方“政府”。2019年7月28日,李馳給瞿為民發送了四張設計草圖,并對瞿為民說:“只要領導大概確認這個方向后,正式效果圖兩三天就可以出來給他看了。”瞿為民回答:“好。”

8月2日,李馳向瞿為民提出想和政府做直接溝通的想法,瞿為民回答:“可以。”

8月3日凌晨,李馳將兩張設計效果圖發送給了瞿為民,并在當天下午問:“瞿老師,這個圖有給政府看嗎?”瞿為民回答:“周一去交流。我認為應該問題不大。”(當天為周六)

8月8日,等待了幾天的李馳再次發微信給瞿為民:“那個體育館是不是結果不太好?”瞿為民回答:“吵了三天。還好你沒去。……主管單位把我們方案說成是個屁。設計單位強行要用他們自己的方案。”

此后,李馳對自己的方案被采納也不再有信心,轉而催促瞿為民向政府索要“補償”。8月23日,他發微信給瞿為民:“可否找政府那邊要回來他們當時承諾會給的一些設計費?”接下去幾個月,李馳一直在催促瞿為民去和政府溝通更多補償費的事情,瞿為民則一直回復“還在談”。

“我的電腦模型中有所有的參數尺寸,但為什么他們沒有拿到呢,是因為還沒有到需要我提供尺寸的地步,瞿為民就已經對我說這個方案被否決了。”李馳說。

在告訴李馳他的方案被否決兩個多月后,瞿為民的圓素公司卻與臨浦鎮政府簽訂了一個咨詢合同。這份2019年10月20日的合同顯示:甲方委托乙方對臨浦體育館的“主題、建筑、色彩、布局、景觀等提供設計咨詢服務,有效指導方案及施工圖的功能性、美學性、可實施性”,咨詢費用為99000元。合同的第八條第一款寫道:“設計方案知識產權歸甲方,署名權歸乙方。”

2020年1月8日,臨浦體育館改擴建工程正式開工。李馳一直以為自己的方案被否決,并沒有關注場館的建設進度,直到2022年1月他在朋友圈刷到已經建好的體育館。

“這是剽竊。”李馳說。

“其他三個面做得非常難看”

在李馳的設想中,他所設計的這個體育館具有一種特殊的江南韻味。

南向正立面上縱橫交錯的細木桿件,象征中國傳統建筑中的斗拱結構,但“和北方斗拱不同,北方的抬梁式斗拱更講究對稱、粗重有力,體現出一種權力感。南方叫干欄式斗拱,或者叫穿斗式,纖細、自由,縱橫交錯把房子撐起來。所以我采用了非對稱的造型”。而這種非對稱性又呈現出某種“韻律感”,“像音樂一樣有節奏感,每根桿件放在哪里都是反復衡量過的。”李馳說。

李馳設計手稿。 (受訪者供圖/圖)

南方周末記者現場比對了該建筑的南向正立面和李馳當初提交給瞿為民的效果圖,二者立面上的細木桿件在排列、整體結構上,都顯現出極高的相似度,唯獨漏掉了右上方一根縱向的桿件。“48根桿件,其他都完完全全根據我的作品復制,漏了一根,卻連缺口都還在。”李馳說。

李馳還給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了三年前的效果圖上其他三個面上桿件的排列設計,經比對,現場建筑的東西北三面上的桿件非常稀少,和效果圖上完全不一樣。“剩下的幾個面,是因為當時瞿為民對我說方案被否決了,他們沒有拿到我的完整作品。可是他們是怎么做的呢?可以說是照貓畫虎,其他三個面做得非常難看。”

杭州亞運會柔道柔術館西向側立面。 (南方周末記者王華震/圖)

李馳設計效果圖中的南立面和西立面。 (受訪者供圖/圖)

李馳想拿回署名權,圓素公司當庭拒絕,政府方面和華勘院也難以同意。在庭上,政府、華勘院和圓素公司一致認定此案為李馳和圓素公司的尾款糾紛。

2018年11月4日,臨浦鎮政府和華勘院簽訂了總包合同,將臨浦體育館改擴建工程所涉及的所有設計委托給了華勘院。華勘院并不承認自己的設計來自李馳。“我們從圓素公司處得到了手稿和兩張效果圖,后面的模型、施工圖、施工方案都是我們自己完成的。他(李馳)那些元素是通用的,也不是原創性那么強。那個手稿和我們的模型是完全不一樣的。設計方案應該是一個體系,而不是兩張效果圖。”陳重說。

“我們覺得效果圖和我們的實物還是差別比較大的。所以我們不認為這是侵權行為。效果圖是由合同方的第三人提供的,具有合法來源。”臨浦鎮政府的代理律師徐狄娜說,“政府只是從圓素公司處獲得了效果圖,至于圓素公司和李馳之間的關系,政府并不知情。”

盡管李馳從頭到尾接觸的人只有瞿為民,他卻將臨浦鎮政府列為被告,這是經過他的慎重考慮的。“通常情況下侵權行為的構成是需要考慮侵權人的主觀狀態的,但著作權侵權的構成并不需要考慮侵權人是否有主觀故意,只要使用是未經權利人許可的,不論是有意或無意,都構成侵權。”楊金華說。

楊金華舉了前一陣子頗受關注的奧迪廣告侵權“北大小滿”的例子。奧迪公司委托的廣告公司剽竊了“北大小滿”的文案,對此“奧迪并不能甩鍋”,最后奧迪公司出面致歉。“此案中政府說自己不知情。最終造成的后果,就是構成侵權,不可以這兩份合同來免除被告的責任。被告在承擔本案的侵權責任之后,可以再向第三人進行追責索賠。”楊金華說。

署名權之爭

庭審結束后,四方相關人士及代理人又進行了一次和解。但這次和解依然不歡而散,四方的主要矛盾依然在于主立面的設計署名權。

由于政府與華勘院的合同已經進入審計程序,政府沒有辦法更改2018年與華勘院的合同。而華勘院一直堅稱是自己設計了全部工程,所以也難以新增一份三方的合同。

“華勘院不加入,我們就沒辦法弄了。李馳主張自己是設計人,那華勘院就不答應了。要我們承認你是設計人的前提,是要我們的總包單位認可。”徐狄娜說。

“你一個效果圖有多少工作量?總共295萬元的設計費,一個外觀概念設計方案才20萬元。”陳重說。然而李馳并不認可這樣的說法,他舉起手中的蘋果手機:“效果圖可能只值兩千元,我承認。但這是它包含的體力勞動只值兩千元,就好像我們說一個蘋果手機,這個塑料只值兩塊五,鋼板值五塊,可以這樣算嗎?效果圖里,值錢的是我的設計。”

在和解會面中,李馳當面問陳重:“就事論事地說,主立面的方案是不是能認定是我做的?我們都是業內人,你覺得呢?”陳重回答:“那我沒有辦法下結論的。”

圓素公司也想拿到這個署名權。在聊天記錄里,瞿為民會給李馳提一些意見,“偏藝術館一點”“下面那個縫,通透很重要”,因此他認為這個方案是“合作”。李馳則認為這些屬于“溝通”的范圍,并不是合作,“因為在瞿為民提出這些意見時,我設計的圖紙中就已經做到了,他是在對我設計內容的肯定。我是建筑規劃專業背景,瞿為民并不是學建筑設計出身,在這件事情中,我是設計方,他是負責溝通的一方。”

華勘院和圓素公司都對李馳提起訴訟的動機進行了揣測。“他的目的性太強了,他就是想拿這個出去宣傳自己是亞運場館的設計人。”陳重說。瞿為民則在法庭上大聲說:“他是有預謀的!有預謀的!我之前聯系他,他一直不接電話,現在突然就要告了。”李馳則解釋,這是因為當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律師,不想貿然接觸以免被套話。

作為被告方臨浦鎮政府的代理律師,徐狄娜在庭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沒有經過亞組委同意,代理人不會接受任何媒體的采訪。但是就這個案子,我自己個人的觀點是,我認為臨浦鎮的亞運柔道館設計沒有任何的侵權行為。本案的實質是李馳和圓素公司之間的一個合作尾款糾紛。希望你不要被別有用心的人當做槍使,作為他們炒作個人名聲的工具。”

李馳承認華勘院確實做了很多工作,一個系統的建筑設計工程,包括內部的流線設計、場外的疏散,各種組織功能,它不是只有一個外觀。而且由于李馳只給了效果圖,所以所有的圖紙都是華勘院重新做的,所有的參數都是重新設定的。但是李馳需要的并不是這些東西的署名權:“我們在發表作品的時候,會注明所有參加了項目的人,結構是誰、景觀是誰、燈光是誰、幕墻是誰,我們全部會寫到這樣細。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要當這所有內容的設計人,我就是要其中一條:建筑主形象面的方案設計人。我要求我所貢獻的力量被認可。我是這個形象的創作人。不是我干的,我一點也不多要;是我干的,我需要得到認可。”

圓素公司曾經提出過希望用更大的一筆錢來讓李馳放棄起訴,李馳拒絕了:“我肯定沒有富到連這么一筆錢都看不上的地步,但我也沒有窮到為了一筆錢就可以放棄原則和建筑師的驕傲。”

李馳甚至在和解的時候提出過一個動議,在亞運會2023年召開之前,他可以負責其他三個立面的改建,讓它回到原先的設計。他心疼這個建筑現在的樣子。“這個事情受害的不止是我個人,還有這個建筑。其他三個面被以這樣潦草的方式呈現出來,我作為一個建筑師,感到很心痛。”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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