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在翻翻翻:莉迪亞·戴維斯談翻譯的樂趣

導讀 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翻譯家莉迪亞·戴維斯。 (資料圖/圖)莉迪亞·戴維斯(Lydia Davis)是美國文壇巨人般的存在。她寫小說,曾獲布克...

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翻譯家莉迪亞·戴維斯。 (資料圖/圖)

莉迪亞·戴維斯(Lydia Davis)是美國文壇巨人般的存在。她寫小說,曾獲布克國際獎和麥克阿瑟天才獎。她也是著名的文學翻譯,多為人知的是法語文學的翻譯,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中的《在斯萬家那邊》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

1947年出生的她,一輩子跟文字打交道,譯有余力則寫,寫有余力則譯,穿插著學外語。除了法語,她還會德語、拉丁語、意大利語、瑞典語、挪威語、荷蘭語、西班牙語、加泰羅尼亞語、葡萄牙語等。這么一列舉,我都不知道自己一輩子干嘛去了。有的人活著,就好比為了襯托出他人的低成效似的。

不過回頭又想,也犯不上為一門外語都掌握不好難為自己。畢竟英語和歐洲很多語言有共同之處,打通任督二脈更容易一些。學語言就好比做拼圖,哪怕先前有幾塊拼了起來,也比全是一堆散片好得多。比如西班牙語中,大學是universidad, 就和英文的university很接近,德語和英語重疊詞匯更多。學會了德語,再進入荷蘭語也不那么難。同樣,學會了西班牙語,再進入葡萄牙語也容易得多。接近的詞匯越多,拼圖就越容易。

戴維斯學外語的方法奇特,值得其他學習者借鑒。學西班牙語,她會去找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的西班牙語版,慢慢地看,不查字典,而通過上下文去了解每個詞和句。她還建議,若想快速學習一門語言,可以白天沉浸其中,被語言挾裹著,晚上靜下來看點語法,這樣一邊歸納一邊總結,療效更顯著。

莉迪亞·戴維斯還有個志向,就是每學一門語言,起碼翻譯一篇來自該語種的作品。這種通過翻譯來學習的方法,我們這個年齡的外語學習者記憶猶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外語教學,一度側重這種翻譯學習法。后來的外語教學更偏重口語交流,在教學法上改弦易轍了。后來又突然冒出了一個瘋狂英語,無限強調口語,更是使得外語學習在方法上走火入魔。

戴維斯通過翻譯學外語,只要求自己從簡單易讀的小說入手。動漫或童書也可,而非起步就是《尤利西斯》和《堂吉訶德》。學荷蘭語的時候,她請朋友推薦作品給她來翻。朋友給她推薦了A.L.斯奈德斯(A.L.Snijders)。她翻譯了斯奈德斯的超短篇小說集《夜車》。這也影響了她自己的創作。戴維斯自己的小說也是極短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自創了一種風格,誰知她是在翻譯中得了師承。

莉迪亞·戴維斯的《散文集》。 (資料圖/圖)

戴維斯的高產讓人瞠目結舌。即便是翻譯之余的下腳料,她都能攢成一本將近六百頁的文集。莉迪亞·戴維斯這個名字本身就是招牌,她的文集都沒有像樣的封面設計,就是三個框框里,寫上“散文集·二”。有二則有一,第一本也是五百多頁。封面設計一樣樸素,唯一的區別是顏色,一本是綠色,一本是藍色。第一集是她的創作,第二集則是她的翻譯札記。

這本翻譯札記列舉了翻譯的二十一大樂趣。從單純語言文化角度來看,翻譯迫使譯者接觸外語,也讓譯者修煉自己的母語。不然的話,一個作者可能就長時間困在自己的風格里頭,難有突破。翻譯的過程,讓一個作者打破自己的舒適和鈍感,而不斷豐富自己對母語的掌握。譯作對于創作有種鯰魚效應。在中文世界也有人感慨,從譯制片到文學翻譯作品,一些外文的表達方式,不知不覺在豐富著中文的表達。這也說明了中文自帶彈性,若保持開放狀態,會不斷推陳出新。而莫言、余華等中文作家,也都毫不諱言外國文學和作家對他們創作的影響。

翻譯讓譯者有機會接觸不同的領域,對于很多話題能略知一二。這種略知一二,可以讓譯者多些茶余飯后的消遣,同學聚會中的顯擺。這是戴維斯的說法,現實中這種事我從來沒見過。鄙人的同學聚會中,在校花們面前出風頭的怎么可能是翻譯?怎么著也是個企業的老板或是某某局長。

戴維斯有一些觀察,和我自己作為譯者的經驗不謀而合。例如,她認為翻譯是一系列解決問題的過程。人們總覺得翻譯只是從一種文字到另外一種文字的簡單轉換,貌似謄寫,摘抄,但實際上它是文字世界里的問題解決過程。你得把原文給大卸八塊,用卡車運走,到新地方重新以別的方式組裝起來。這個過程頗為燒腦,但也讓文字匠人樂此不疲。那種“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文字“極客”體驗。

戴維斯也說翻譯是一種在家里的臥游。我們可以從自己的文化和語言里放個假,出個差,進入到另外一個時代和地盤,這有助于我們擺脫各自生活的庸常。人天天過自己的日子,有的人能過得很有滋味,這通常是那些平庸的人。福樓拜說過,幸福的三元素是愚蠢、自私、身體好。聰明人往往是痛苦的。他們腦子里有一個世界,身邊另外一個世界,二者慢慢脫節,漸行漸遠。這過程中,人對平常的日子逐步感到厭倦,甚至痛苦。通過作品翻譯,一個人可以進入他人的世界。這種代入感,讓人可以名正言順地附體他人,而又不被視為精神分裂。這種體驗何止只是翻譯,是深度閱讀共有的一種經歷。

翻譯也幫譯者打敗孤獨。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和作者在精神上同在。譯者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有時候,譯者在工作中間,還和其他人協作,了解某個概念的內涵,或是讓母語人士解釋某個概念和詞語,這也讓翻譯的過程,有了一些團隊協作的樣式。

還有一些樂趣,戴維斯的表達更為新鮮。作家做事講究狀態,寫作要精力旺盛,心態平靜。人精力不是最佳,心情不是最好的時候,思路會受到負面影響。可這種狀態下,翻譯仍能開展,旱澇保收。村上春樹也是翻譯和寫作交叉進行的。寫不出來的時候,他可以通過翻譯,維持自己的產能。寫作的人幾天不寫就會遲鈍。在寫作進入卡頓時,翻譯讓文字工作者保持狀態。

最后一個樂趣有點“變態”。戴維斯說,經年累月的翻譯之后,養成了職業病,見到什么東西都想著這話怎么翻譯。有一日,看到一個高難的文字游戲,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用翻譯時,那種釋然,就好比做噩夢突然醒來一樣。

戴維斯說到翻譯這些樂趣,而我曾寫過一本翻譯的吐槽,區別究竟在哪里?她在紐約大學奧爾巴尼分校教創作,自己平時也創作,翻譯、寫作、教學、學習,所有這些活動都能疊加,相互效力,自然越做越帶勁。我則是白天做課程設計,是業余才做翻譯,而兩種差事互不相干,難有重合,想做好,都得百分之百投入。這種狀態,更像蠟燭兩頭點,對自己損耗更大,也更容易陷入工作懈怠。這前車之鑒,但愿眼下處在十字路口的年輕讀者讀后明察。

除了談翻譯的樂趣之外,此書其他部分談到她從法語、挪威語、荷蘭語等語種翻譯的逸聞和實例。我自己語言掌握有限,尚不能欣賞她所有的感悟與洞察。新生代中,會二外三外四外的人越來越多,未來會有更多像戴維斯一樣的多語種譯者。祝你們好運。

書中也有“英翻英”,亦即把來自另外一個時代或是不同方言區域的英語,翻譯成當下讀者熟悉的英語,好比我們的文言文翻白話文。如果拓展開了看,這個世界上誰不是翻譯?在我們頭腦里的模糊概念,在形成文字或者話語的路上,我們也都在做翻譯的工作。在溝通之中,我們詮釋他人的話語,揣摩背后的潛臺詞。我們也在琢磨一句話的上下文,希望借此產生更為深刻的認知。每個人都在翻翻翻。這中間會有詮釋錯誤所產生的誤會與沖突,也有準確詮釋得到的共情、共鳴、共振,與彼此的欣賞。從這個意義上說,本屬小眾的活動,卻有著大眾化的延伸意義。

南橋

免責聲明:本文由用戶上傳,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