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蔣方舟的新書《主人公:蔣方舟重返文學群星閃耀時》出版,她化身“說書人”,帶我們重返文學群星閃耀的昨日世界,找到文學贈與我們的“主人公時刻”。這本文字版“作家紀錄片”,包含20位作家的命運故事和內心風景,40余部經典的誕生細節和獨家解讀,還原作家的隱秘生活和心靈轉折,探究大師們創作的秘密。蔣方舟用文字再造幻境,以海量的文獻查證為基礎,追溯大師的情感、心靈、頭腦和生命歷程,看經典如何與時代和他們的命運交織纏繞,最終誕生,并從作家的“心靈與經驗”這一內部視角出發,重讀解譯經典密碼,提出獨家見解。
《主人公:蔣方舟重返文學群星閃耀時》
蔣方舟 著
九州出版社|后浪出版公司
我們都曾以為自己會是小說的主人公
文|蔣方舟
1
我小時候聽到最多的話是:“把書放下吧。”
我乖乖地放下書本,跑到幾個正在玩鬧的小朋友不遠不近處,以一種可疑的姿態假裝參與他們的游戲,當沒有大人在看我的時候,我就跑回原處,繼續開始看書。
大人不懂。在生活中,我只是一個在任何游戲中都表現得膽小和笨拙的孩子,但是在看書的時候,我是唯一的主人公,那個被命運眷顧的人,那個把所有的困難都當成磨煉的復雜的英雄。
有個詩人寫:
“我們只看過一次世界,在童年的時候。
余生只是記憶。”
我唯一看過的世界是在書架上。赤腳踩在書桌上,在書架上尋找我的朋友。魯迅是個穿深藍色布衫的大方塊頭;張愛玲是個細窄白臉女人,衣服上有很多蛀蟲留下的洞;維克多·雨果是個小孩,臟兮兮的,眨著可憐的大眼睛;托爾斯泰的個頭比魯迅還要大,他很兇,愛教訓人,有一次從書柜拿出來時重重砸在我腳上。還有些尚未認識的藏在書架最深處,等待成為我的傀儡、我的玩伴。
我所知的世界是這些玩伴向我展示的,他們教給我愛、尊嚴、謙恭與忍耐,還告訴我該如何生活。
2
小說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在小說里,往往會有一個時刻,主人公忽然醒悟了,他們脫離了自身,也脫離了故事,仿佛忽然從作家的筆下掙脫出來,置身事外,看清了一切事物。《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敘述者尼克,在目睹了蓋茨比的遭遇之后,對上流社會的虛榮與無情感到倦怠,轉身離開;《局外人》里始終倦怠的默爾索,在臨刑的前夜,忽然從冷漠與虛無中醒了過來,第一次向冷漠的世界敞開心扉,感到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
我讀小說時,總是在等待這神奇的一刻:主人公對自己所經歷的一切提出懷疑,推翻過往的生活。世界隨之震動,褪去偽裝的表皮。
在現實里,我們總是逃避這樣的時刻。我們努力不去盤問自己。不去質疑自身遭遇的意義,想盡辦法自我欺騙,把視線牢牢釘死在腳下的那塊地方,只去考慮具體的生活。
生活的具體是個陷阱。王小波寫:“任何一種負面的生活方式都有很多亂七八糟的細節,使它變得很有趣。人就在這種趣味中沉淪下去,從根本上忘記這種生活需要改變。”
3
我原來還讀小說,現在不讀了。小說都是假的,我還是更愿意看一些歷史、哲學、經濟方面的書——我時常聽到人們這樣驕傲地宣稱。
不,不是這樣的。小說不僅不是假的,它還讓生活變得更真實。王爾德說過一句俏皮話:“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這段時間,大自然變得越來越像科羅筆下的風景畫了。”這話是說,畫家科羅提供了一種看待自然的目光,看過科羅的畫之后,觀眾也能看清風中的筆觸。
小說也同理。在某些時刻,我們會發現生活變得越來越像卡夫卡的小說了。
在卡夫卡的故事里,人一覺醒來,忽然發現自己或是處于一個巨大的沒有出口的迷宮,或是變成人人嫌棄的甲蟲,或是成為了無從辯解、無處申冤、無辜無解的犯人。
在卡夫卡出現之前,當我們面對巨大且不可知的力量,那種孤獨無助的狀態不曾被命名。
4
巴別爾(Isaac Babel)有句形容夜晚的話,在殘忍的戰場上,“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雙手抱住它亮晶晶、無憂無慮、圓滾滾的腦袋在窗外徜徉”。從此以后,我總能在月亮那圓缺不定的形狀中看出它的五官與表情。
文學不提供正能量,不提供“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美容美發,它只能提供一種目光。
同一塊土地,植物學家會辨認出花草蕨類;廚師看到的是食材;房地產商看到的是它未來建起高樓的商機;文學看到的是這片土地的過去與未來、遼闊與細微。草屑如何在夕陽下吱吱作響,小鳥又曾怎樣在雪地中留下楔形爪痕。這塊土地數百年前是戰場,數百年后又會芳草凄迷,將白骨變為塵土。
你一旦具備文學的目光,就不會再失去它,如同漫威英雄無意中獲得的超能力。你會發現萬事萬物之間微弱的聯系,所有的細枝末節——哪怕空氣中的塵埃,都在以微弱的電流交談。你會發現時間并不是線性的,而是一種幻覺。不信的話,請反復閱讀《百年孤獨》那個著名的開頭吧:“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讀了多遍,你開始眩暈,你發現上校同時站在三個時間點上:過去、現在、未來。
5
小說已死。寫作者也總這樣發出哀鳴。
小說的功能看起來消失了。農民不需要一個皺著眉頭的作家來替自己描述黃土地的艱辛,他們可以自己拿起手機,把鏡頭對準自己,向千萬觀眾展示。這樣的記錄不是更真實嗎?
我今年在追一系列短視頻,一個非洲女人嫁到中國鄉村,熟練地做中國美食,給人以樸素而奇異的觀感。追得時間長了,我發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女人和丈夫打情罵俏的片段越來越多,想來是因為觀眾愛看這部分。發現這種變化之后,我忽然覺得視頻索然無味。
這當然是觀眾的無禮苛刻。觀眾要求“真實”,一旦發現所觀看之物有表演意識,就喪失了興趣。然而,一旦有觀察者的介入,真實本身就成為了偽命題。
在流量時代,這種觀眾和表演者的“相看兩厭”更是頻繁。表演者愈演愈烈地構建虛構的人設故事,觀眾沉迷其間不可自拔,很快,觀眾忽然厭倦,迅速拋棄,尋找下一個“真實的表演”。
還是小說里的世界更經得起反復打量。《活著》中的福貴不會因為察覺到有人邊讀邊哭,就愈發賣力悲慘;哈姆雷特也并不是因為有人凝視才裝腔作勢地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更典型的例子,是契訶夫和伍爾夫筆下的人物,他們經常在走神。女仆在溫暖的篝火旁,婦人在手帕繡花時,思緒逐漸愈飄愈遠,視線開始渙散。這些作家對人類心理的揭示遠超心理學家,他們不僅能刻畫真實的意識,甚至能精準地描述出無意識的真實。
6
小說會死嗎?
小說會死,當它不能滿足世界所需之時。
如今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復雜,人們卻越來越需要簡單。十五秒之內,講一個絕大部分人都能理解的故事,把情緒渲染到位,找到一個人們都能指責的對象,提供一個明確的答案。
小說剛好相反。小說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說:“等等,停下來,你再看一眼,有沒有發現什么不同?”長久凝視之后,原本立場鮮明的讀者變得猶豫不決了。
可笑的堂吉訶德進入小說的結尾時變得可敬了;《紅與黑》里一心想往上爬的于連,逐漸顯現出驕傲與自卑的交織之后,竟然顯得天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里的每個主角更是要把我們的腦袋攪亂。
文學在讀者腦袋里植入從未思考過的問題,卻拒絕提供答案。如今,困惑不再讓人好奇了,而是讓人憤怒——人覺得自己被作家冒犯。
7
作家的確始終在冒犯讀者。
不僅冒犯,還欺騙。
今天很多讀者對作家的心態猶如粉絲對偶像,崇拜以外,還夾雜著代入、憐愛。契訶夫的形象是一個缺錢的懶漢,被引用最多的話是:“對未來我充滿希望。天氣好極了,錢幾乎沒有!”契訶夫還寫:“我沒有錢用,但又懶得去掙錢。請您給我寄一些錢來吧!我決不食言:我只懶到5月份,從6月1日起我就坐下來寫作。”
卡夫卡也是一個喪氣專家,名言是:“我最擅長的事,就是一蹶不振。”原來名作家也和我們一樣啊。不,契訶夫在騙你。他的勤奮超過任何人。他短短一生寫了四百多篇中短篇小說和十幾個劇本,每篇文字都在水準之上,其中不乏經典。“一蹶不振”的卡夫卡下班之后才能開始寫作,僅僅用了一個晚上就寫完了小說《判決》。他顯得喪只是因為他把人生中所有的興趣——愛、吃喝、欣賞藝術,全部匯總交付給了寫作。
作家們展示給你灰燼,卻隱瞞了他們怎樣燃燒過。
8
作家為了什么而燃燒?
契訶夫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作品重要得可以傳世,羸弱的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將兩手空空離開這個世界。卡夫卡去世前更是要求把自己所有的作品付之一炬。那么為什么要寫作?為什么會有人窮極一生,只為了用不同字句的組合來描述人類經驗?
最顯而易見的答案最接近正確:因為他們可以。他們可以講從沒有人講過的故事。
當我去看女作家們的人生時,這一點感受尤甚。勃朗特姐妹從小就習慣在做完了家務事之后,在熄滅了蠟燭的黑暗房間里說悄悄話。夏洛蒂·勃朗特告訴妹妹們:“我要塑造出一個女主人公給你們看,她像我一樣矮小難看。”于是,第一個不漂亮、不可愛、不溫順的女主人公簡·愛誕生了。
19世紀初的一個夜晚,日內瓦的別墅,著名詩人拜倫和雪萊比賽講鬼故事。雪萊沉默羞澀的年輕妻子瑪麗在角落里,看著這些驕傲的男人講著乏善可陳的故事,一個關于自大且不負責任的造物主的故事逐漸浮上她的腦海。這個故事將成為人類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
在講出沒有人講過的故事之后,等待這些女作家的卻不是名聲與權力。文學圈與名利場在目睹了夏洛蒂·勃朗特的真容之后,對作者本人感到失望;瑪麗·雪萊在出版小說時不得不把自己藏于丈夫的名字之下。一個關于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軼聞可以說明一切。她去雕塑家羅丹的工作室,因為擅自看了用布遮住、尚未完成的雕塑,而被羅丹打了一耳光——這就是暴露未被揭露的事物所要付出的代價。
9
命運對寫作者并不公平。
寫作者付出一切,得到的卻是脆弱的神經、糟糕的伴侶、勢利的讀者、注定的誤解。作家卻至死擁抱痛苦,至死走向著火的房子,而從未委身于平庸生活的趣味。他們并非受虐狂,也不是不計成敗的臆想狂與瘋子,而是被一種更深層的公平所支配。
一種公平,是“失敗”與“成功”之間的轉化與守恒。作家們的人生中蘊含著一條鐵律:成功會導致失敗,失敗會帶來成功。
名利雙收帶給作家的只有枯竭與匱乏。馬爾克斯說:“成功毫無價值。”失敗才能提供更深刻與更有價值的生命體驗。菲茨杰拉德在婚姻不幸福的挫敗感中告別時髦俏皮的風格,寫出《了不起的蓋茨比》,出版時銷量慘淡,直到幾年后美國大蕭條來臨,讀者們才如夢初醒,看到了菲茨杰拉德先于他們看到的幻境消失后的真實世界。雨果 1840年就有了《悲慘世界》的全部構思,可真正成文是在他真正體會到貧苦與寂寥的二十年后。
成功遠沒有失敗誘人。他們欣然一步步走向失敗,唯一的原則是:利用你的痛苦,不要欺騙它。
10
寫作者所篤信的另一種公平,是時間帶來的公平。
王爾德因為自己“傷風敗俗”的戀情而入獄,他悲觀地認為自己會以一個敗壞道德者的形象留在歷史里。他說:“公眾驚人地寬容,他們可以原諒一切,除了天才。”他是對的,公眾不會原諒天才;他也是錯的,因為時間會原諒天才。
時間不僅原諒天才,還會源源不斷地給他們帶來盟友。歷史上被忽視、被誤解、被詆毀、被沉默的作家不計其數,他們唯一可依靠的朋友就是時間。時間將不斷消磨現實的威力,以無聲咒語喚醒人群中隱藏的浪漫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這些人源源不斷地到來,最終為作家贏得看起來已敗的戰爭。
11
把書放下吧。他們說。
不,我拒絕。
看那么多書對你人生有什么幫助呢?他們問。
他們說得對。書改變不了人生,它只會逐漸揭露生活的本質:受苦與掙扎永不停息。文學不會幫你減輕痛苦,但它能豐富你與受苦談判的語言。這一點點的主觀能動性,就是我們不服從地活著的證據。
(本文為《主人公:蔣方舟重返文學群星閃耀時》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