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搶才能吃的“剩菜盲盒”，年輕人怎么就上癮了？
晚上9點，位于北京世紀金源購物中心5層的“正本原”（一家法式面包店），已經到了打烊的時間，收銀臺前卻排起了長隊。
隊伍中有背著雙肩包的打工族，也有身著緊身瑜伽服的健身美女，還有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妻，他們都是為了“剩菜盲盒”而來。
近日，一種將剩菜包裝成盲盒，再打折出售的玩法，受到很多年輕人的追捧，甚至到了必須上鬧鐘才能搶到的地步。
一家專門發布“剩菜盲盒”信息的平臺認為，這種玩法可以幫商家降低成本，也能給予消費者實惠，過程中還減少了食物浪費，踐行了環保理念。
既有趣，又省錢，還環保，“剩菜盲盒”真有這么神奇？為了找到答案，6月15日，中國新聞周刊獨家專訪了目前國內最大的剩菜盲盒平臺——惜食魔法袋。
何夕第一次購買剩菜盲盒是今年5月22日，那天恰好是袁隆平院士逝世兩周年，所以她記得格外清楚。在此之前，她已經聽說過國外的剩菜盲盒了，一直想在國內體驗一把。
一次偶然的機會，何夕在刷社交平臺時發現了“惜食魔法袋”——一款國產的剩菜盲盒小程序。平時賣50多元的壽司，在這個小程序上只要19塊9，幾乎是三折的價格。要知道19塊9在北京可能連一碗牛肉面都買不到，但19塊9的剩菜盲盒卻能吃上兩頓。
資料顯示，剩菜盲盒起源于丹麥，一家名為“Too Good To Go”的公司，號召餐廳將當天沒有賣完但還能吃的食物，包裝成盲盒的樣式，并以極其優惠的價格賣給消費者，從而有了“剩菜盲盒”這門生意。去年開始，國內也陸續出現類似平臺，惜食魔法袋便是其中之一。
惜食魔法袋共益總監孫國民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剩菜盲盒并非真的剩菜，更準確的說法是余量食物。“余量食物主要分為三類，第一類是預包裝類的臨期食品，第二類是多生產出的食品，可以吃但不符合貨架期，第三類則是包裝有破損，或品相不完美但不影響安全食用的食品。”
不過科信食品與健康信息交流中心主任鐘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臨期食品是針對預包裝食品的概念，余量食品的說法更多是針對現制現售的食品。這類食品沒有很嚴格的保質期，但總有生產日期的，盡快賣完是最佳選擇。“從本質上來說，剩菜盲盒其實就是臨期產品以打折銷售的模式融入了盲盒的創新形式，是屬于臨期食品的衍生品。”
不過既然是剩菜，就只能臨近打烊的時間去取。惜食魔法袋的取貨時間主要集中在晚上8點至9點之間，消費者如果到點未取也不能退錢。
中國新聞周刊在采訪中發現，便宜是年輕人選擇剩菜盲盒的第一要素，“這踩中了年輕人想省錢但又不想降低生活品質的痛點”，劉暢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道。
劉暢經常會去北京東四環的合生匯逛街，一直很喜歡里面的eyering，一家主營甜甜圈的烘焙店。“它家的甜甜圈口感特別棒，甜度剛剛好，一點都不會膩。但就是價格比較貴，平時一個都要20元。”
最近她在朋友的介紹下，也試了一把惜食魔法袋，第一次就成功搶到eyering的甜甜圈。平時要49元/4只裝的甜甜圈，以剩菜盲盒的形式出售只要27.9元，“幾乎是半價，性價比很高”。
有了一次成功的體驗后，劉暢表示未來還會繼續嘗試。不過她注意到，目前平臺上的商家主要是賣面包、包子和壽司為主，稍顯單調。
孫國民表示，以面包、包子和壽司為主并非刻意為之，而是這些產品恰好是糧食浪費的重災區。“零食的保質期大多都在半年、一年以上，而烘焙類產品由于短保的特性，注定了貨架期很短，因此想要精準控制數量的難度就很大。”
2020年中國報告網對中國餐飲業的年度報告中顯示，僅烘焙行業每年就會浪費價值232億元的食物。
“惜食魔法袋成立的初衷是減少食品浪費，所以我們選擇從最容易產生浪費的領域做起”，孫國民解釋道。
如果只是單純的便宜，并不能令剩菜盲盒迅速出圈，畢竟不少餐廳在晚上都有類似的打折活動。而盲盒的神秘感，則是吸引年輕人搶購的第二要素。
YOYO是國內較早嘗試剩菜盲盒的消費者，從去年7月第一次購買算起，至今已消費了差不多20次。“當時還不叫剩菜盲盒，叫面包盲盒，因為平臺上的商家基本上都是賣面包的。”
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購買剩菜盲盒的心情仿佛開彩票一般。“盲盒的特性，注定了魔法袋內的食品具有不可預測性，能給消費者帶來未知的神秘感，以及打開盲盒時的驚喜感。如果開出的東西特別合心意，這種驚喜感還會加倍。”
YOYO迄今開中的最大一張“彩票”，是今年4月份的一個晚上。那天天氣特別不好，她注意到一家距離自己10公里遠的原麥山丘，一直沒有人下單。“我一口氣包圓了僅有的5份19塊9剩菜盲盒，總價將近100元，之后還叫了一個跑腿去取貨，又花了20多元的運費。”
當談到為什么要買這么多面包的時候，YOYO表示每次看到臨期食品被當做豬飼料處理的新聞就很心疼。“而且120塊錢買10個原麥山丘的面包很劃算啊，如果是在店里正常購買，估計得花上200元。”
這次成功撿漏的經歷，讓YOYO成就感爆棚，她自己總結為：風浪越大魚越貴！
不過，由于每家門店的銷售情況并不相同，店員會隨機決定盲盒內容，即便是同一品牌的不同門店，或者同一門店的不同時間，開出的盲盒也可能大相徑庭，因此踩坑的情況并非沒有。
正本原的肉桂卷、可頌還有堿水包，被不少消費者拿來當早餐或者下午茶，葉子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價格也著實不菲，一個就要20塊錢起。但如果是剩菜盲盒的形式，單價基本上都能打到10塊錢以下。
然而葉子被剩菜盲盒勸退，正是源于一次購買正本原的經歷。一個工作日的晚上，她打開惜食魔法袋的小程序，發現公司附近的正本原還沒有售罄，就趕緊購買了一款32.9元的盲盒。“32.9元就可以買到4個，按照產品標價計算，至少省了一半的錢。”
但當她拆開盲盒后卻發現，4個面包有2個都是蘋果布丁蛋糕——這款產品的味道她吃不慣。最后，這2款產品在冰箱里一直放置到過期，葉子都沒再碰過。
事實上，食品能否以盲盒的形式銷售一直存在爭議。去年，某快餐品牌推出的盲盒套餐引發消費者搶購，被認為有誤導浪費之嫌。據中國消費者協會調查，一位消費者為集齊整套玩偶竟一次花10494元買了106份套餐，還有消費者購買“代吃”服務，更有人將吃不完的食物直接丟棄。
在鐘凱看來，剩菜盲盒并非不可以，但容易劍走偏鋒。“開出來不好吃，扔掉還是逼著別人吃？這也是所有盲盒的通病。”
何夕也擔心，剩菜盲盒太流行之后反倒失去原本的意義，成為一種營銷方式和引流工具。不過孫國民則表示，如果要找營銷噱頭，企業有太多的辦法，惜食魔法袋絕對不是最佳的選擇。
目前，剩菜盲盒正在國內多地走紅，其中惜食魔法袋覆蓋的城市最多。根據“北京社會企業發展促進會”官方微信在今年4月13日發布的一篇文章，惜食魔法袋自2021年4月16號在長沙上線以來，目前已基本覆蓋湖南全省地市，并陸續開通了北京、上海、廣州等32個城市，與300多家知名品牌達成了合作，觸達人群超3千萬，200多萬人深度參與。
隨著關注剩菜盲盒的人越來越多，關于其安全與否的爭議也接踵而至。
孫國民表示，魔法袋里的產品都有品質保證，符合質量衛生標準，平臺也想了多種保障措施。“首先，我們在選擇商家時就會傾向于大品牌，因為無論是品控制度還是品牌信譽，大品牌都更重視，也更成熟；其次，平臺對門店的出品也有要求，包括封口簽以及必要的信息告知，包括保質期等；此外，我們面向消費者開設的評論功能，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對商家形成監督。”
不過從日常的購買體驗來看，情況似乎沒有那么樂觀。
中國新聞周刊近日連續下單了兩次惜食魔法袋，共8款產品，均為面包。其中只有1件預包裝的面包帶有生產日期和保質期，其余7件現制現售的產品均沒有標示相關信息，部分產品甚至連購物小票都沒有。此外，在兩次購買過程中，商家也沒有任何信息告知。
在采訪中，不少消費者也有類似的感受。他們普遍表示，雖然愿意相信產品都是新鮮的，但也希望能有更明確的生產信息。
孫國民表示，按照要求，預包裝食品必須在外包裝標示生產日期和保質期，但現制現售的面包、包子等，由于產品特性無法標示信息。“但不標示不代表沒有，其實門店盛放此類產品的封閉玻璃柜，都寫明了產品的生產日期。”
對于上述說法，鐘凱表示理由過于牽強，不夠充分。消費者去超市購買的現制面包，或者從外賣平臺下單的餐食，也都會有票據，上面即便沒有保質期，也會有出品日期。而這些信息就等于商家做出的一種承諾，一方面能讓消費者更放心，另一方面也為后期可能出現的問題提供維權的憑證。如果因為是盲盒，所以不提供相關信息，那就成了黑箱。“盲盒不能什么都‘盲’。”
6月15日，由市場監管總局印發的《盲盒經營行為規范指引(試行)》(以下簡稱《指引》)正式發布，為盲盒經營劃出紅線。具體來說，藥品、醫療器械、有毒有害物品、易燃易爆物品、活體動物等不得以盲盒形式銷售。
食品雖然未在完全禁止之列，但《指引》依舊強調，不具備保障質量安全和消費者權益條件的食品，不應當以盲盒形式銷售。“經營者要充分履行注意義務，避免以盲盒形式銷售食品、化妝品帶來安全和浪費等方面的風險。”
資深連鎖經營專家文志宏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惜食魔法袋的保障措施還是“稍顯單薄”，需要進一步加強對商家的約束力。不過他認為也能夠理解，作為一種新生事物，剩菜盲盒類似于誕生初期的外賣，需要時間不斷迭代進化。美團等外賣平臺也是經歷了相當長的時間才逐漸成為現在的樣子。“考慮到食品安全關系重大，惜食魔法袋可以試著向外賣平臺學習借鑒，給消費者更多的安心。”
2021年4月29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食品浪費法》正式公布并施行，行業及企業也紛紛獻策獻力。
事實上，在剩菜盲盒之前，同樣源自國外的“食物銀行”也曾在中國風靡一時，其具體做法是募集余量食物，再免費發放給需要的人。然而經過多年摸索，食物銀行不斷遭遇本土化困局，目前有動力且有能力運作的企業，除了沃爾瑪、百盛中國等大型連鎖企業之外寥寥無幾。
作為一種節約糧食的全新舉措，文志宏對剩菜盲盒這一創意十分贊賞，有助于幫助大眾形成食品安全和節約糧食的意識。不過作為一種商業行為，剩菜盲盒能走多遠，他認為還需要打個問號。“能否讓商家得到利潤，能否讓消費者得到實惠，能否讓平臺得到輸血，從而讓整個模式良性運轉起來，是決定剩菜盲盒能否走遠的關鍵。”
從購物體驗的角度來看，目前消費者呼聲比較強的是希望平臺上的商家再多一些。“由于門店太少了，且距離都很遠，動輒4、5公里起步，導致取餐很不便利。”有消費者這樣表示。
在采訪中，惜食魔法袋也承認目前招商確實存在一定困難。“難點有兩個，一是如何找到企業的關鍵決策人，二是如何讓企業認同我們的理念”，孫國民表示。
“商家的顧慮可能在于，剩菜盲盒賣得太多可能會影響正常的銷售節奏，賣得太少又不值當，畢竟人力成本也是一筆費用。”文志宏分析道。
一家連鎖烘焙品牌負責人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剩菜這個概念在中國老百姓的傳統觀念中并不算正面，如果合作擔心影響自家品牌美譽度。更關鍵的是，沖著獵奇去消費剩菜盲盒的這類人群，一旦踩坑——開出的東西不是自己喜歡的，很可能把矛頭對準品牌，而不是平臺。
剩菜盲盒走紅的背后，恰好是近年來臨期食品概念的崛起。
據淘寶聯合科普中國發布的《臨期消費冷知識報告》統計，每年約有210萬人在淘寶購買臨期食品。而在線下，臨期食品折扣店更是成為熱門的零售業態之一。
艾媒咨詢數據顯示，2022年臨期食品行業加速發展，市場規模達337億元，預計2025年市場規模將達401億元，臨期經濟或將從小眾需求變成一個全新行業風口。
不過在市場規模加速發展的同時，整體競爭也在加劇，甚至已經有玩家被淘汰出局。成立于2020年的“Boom Boom Mart繁榮集市”，曾揚言到2023年要擴張到1000家門店。然而去年8月有報道指出，該公司早已走向了破產邊緣。
據企查查APP顯示，繁榮集市背后的母公司上海嘣嘣喵科技有限公司，在去年和供應商的合同糾紛中表示，公司業務目前已停頓，因現金流斷裂，準備申請破產。公司創始人范智峯也已成為失信被執行人，被限制高消費。
中國新聞周刊此前在走訪好特賣、嗨特購等臨期食品店時發現，門店里的臨期產品實際上只占極少的一部分，更多的產品保質期都在6個月以上。而這些門店的品類也并不局限于食品，還包括護膚品、日用品等其他品類商品，更像是一個綜合類的小超市。簡言之，臨期食品更像是一個噱頭或引流工具。
對于剩菜盲盒能起到多大的節約效果，文志宏表示，企業如果真想解決浪費的問題，剩菜盲盒僅僅是眾多辦法中的一種，核心還是從源頭控制。“盡量避免余量食物或者剩余菜品的出現，不然怎么處理都是浪費。”
不過孫國民笑著反問道：“如果企業真的能從源頭解決，那怎么會有剩菜盲盒，怎么會有惜食魔法袋呢？”。
作者：余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