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運
城市的命運幾乎與人一樣無常。
交通是決定城市運勢的一個重要因素。內河航運時代的湘潭,是歷史的幸運兒。明清時期,湘潭乘勢而起,它憑借商品交易成為湘江流域最重要的商業中心城市,被稱作“天下第一壯縣”(王闿運語)。然而,在近代決定城市命運的爭奪中,粵漢鐵路最終選擇了長沙—昭山—株洲路線,湘潭只偏了那么一點點,便迅速沒落了。株洲這個火車拉來的城市則崛起為一大都會。很多時候,城市與歷史運勢擦肩而過,也就只差那么一點點。
歷史學者劉易斯·芒福德說:“正如每個生命體都擁有不同的遺傳基因一樣,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雖然繁華不再,但因為短暫的歷史發展停滯,湘潭的物質文化遺產得以保留,在時間的磨礪中,成為代表城市氣質的文化DNA。湘潭保存的明清建筑比長沙多,會館就是一種,漫步其中,仿佛還能聽見昔日商業的喧囂。
今天的湘潭,已成為滬昆線上的重要城市。憑借著長株潭一體化的交通格局,可方便通達全國各省。四通八達的交通線,因交通而生的歷史遺存,交織出湘潭的前世今生,共同構成了一座城的“歷史記憶連續性”。
湘潭:持續340多年的湖南經濟中心
“天下第一壯縣”的湘潭,山連大岳,水接瀟湘。它所在的湘江黃金水路,成就了湘潭的大繁榮時代,用持續長達三百四十余年的時光,繪就了一幅湖南版的“清明上河圖”。
都是河流城市,為什么湘潭比長沙還繁華?
湘潭商業的大繁榮時代,由明清后期的經濟社會變遷及其自身的先天地理優勢共同造就。
明清之際,隨著中原和江南地區人口的迅猛增長,對木材、茶葉以及各類土產物資的需求快速增加,王朝對中西部的開發持續深入。歷史上這些不被重視的地區,商業交流變得異常繁忙起來,各地商戶云集。
湘江是湖南內河航運的軸心帶。沿著湘江,既可以沿湘桂走廊從長沙經永州,南走靈渠、梧州,在西江入海,也可以南下郴州,沿湘粵古道進入廣東境內。湘江因此成為溝通嶺南、嶺北、兩湖,乃至南北中國的重要內河交通線。龐大的支流是形成這個交通大網絡的重要組成部分。湘江的支流通往星羅棋布的市鎮,一張經濟大網由此展開。這張大網上,最耀眼的明星,便是湘潭。
湘潭是湘江航運線上一個承上啟下的連接點。這個處于湘江大C字彎的縣城,有著獨特的航運地理條件。地理學家傅角今在《湖南地理志》里這樣寫道:湘潭河道,大抵水流平緩,無礁石湍急之險。而在同屬湘江的其他城市,就沒有這么好的條件了。清嘉慶年間的兩淮巡鹽史、衡陽人朱炳如曾說“衡永寶三府界連廣東,湘潭而上水湍急難行,淮商不便,故廣鹽得而乘之”。也就是說,湘潭往上游走的三座城市,水利通航條件并不太好。
距離湘潭僅數十里的長沙城在當時也有著還算不錯的航運條件,又是湖南的政治中心,按理說應該成為商業中心的首選。然而事實卻是,長沙雖然航運條件不錯,但缺乏深水良港。學者孔艷在《明清時期湘江長沙段歷史地理問題探討》里說:長沙瀕大江,風濤之險難以避之。為什么長沙會有“風濤之險”呢?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湘江的長沙段太過平直,水流急速,這樣的河道缺少可以泊船的避風港,而湘潭恰恰因為處于湘江的C形大彎之中,特別適合舟楫停泊,在整個湘江流域有著最好的水運條件。
除了航道優良之外,一座城市能夠成為流域商業中心,還要具備可以建設深水良港的地理條件。乾隆年間的《湘潭縣志》記載的湘潭碼頭有31個之多。嘉慶之后,湘潭的碼頭總數則迅速攀升至52處,其湘江流域超一流商業都會的繁華盛景,令今人神往。
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也影響到了湘潭的商業發展,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后,長江航道阻絕,所有運往廣州的茶葉都需經湘潭運往嶺南,湘潭的貿易在這個時期更為繁榮。王闿運在《湘潭縣志》中這樣說:“城外沿湘十余里,皆商賈列肆。及轉移,執事者肩摩履錯,無慮數十萬人。前湘后湖,形勢比于夏口。自前明號為小南京。”湘潭的繁榮,是傳統社會發展到鼎盛時期的一個必然結果。
湘潭十八總:商業推動城市沖破圍墻
說起湘潭,人們很習慣地會提到“十八總”(也有“十九總”一說)。“總”是什么呢?
關于“總”這個叫法最早開始于什么年代,學界一直沒有一個明確的定論。有人說總來源于元代的軍事管理體制,然而現有的史料中,在明代嘉靖年間的《長沙府志》里才出現了“總”的說法。其實“總”是一個類似于唐代里坊制的商業分區,但它并沒有限制互相之間的自由流動,這有點像今天的網格化管理單元。從組織形式上說,“總”是一個市肆組織,而非鄉村的組織,“總”與“總”之間有嚴格界限。清嘉慶年間的《湘潭縣志》附有《城總全圖》,上標有各總之名稱,沿湘江下游至上游依次為八總至十八總。總與總之間設有門樓分隔,并且還設有柵欄分開管理。
翻開明清的湘潭歷史地圖,漫長的河岸線上,商業區縱橫如長龍。而湘潭縣城,則被淹沒在繁華之中,一點都不起眼。這樣的情境,反映出的正是傳統社會后期商業已經成為了城市的主體,曾經封閉的行政功能城市,已經不能適應時代發展。商業推動著傳統城市從封閉走向開放體系。城市的空間概念也不再是圍墻之內的那些府衙和廟堂,它的界限早已突破圍墻,走向更廣闊的世界。
宋代之前的湘潭城,因為水患等諸多原因,位置變換不定。北宋時期遷至宋家橋一帶,大概位置是今天萬樓的附近。湘潭縣城剛剛遷入宋家橋附近時,有市無城。明嘉靖刊《湘潭縣志》稱其城設熙春、觀湘、拱極、瞻岳四門,但城門僅于街口設置柵欄,并無城墻。也就是說明代中期,湘潭的城還是在“市”中。直到萬歷四年,湘潭在商業區中劃定區域筑城,這城也還是淹沒在浩繁的商業街區中。
但城的規劃依然影響到了“市”的發展。據湘潭文史專家尹鐵凡老師所述,清代重建城墻后,將四至七總劃入城內,一至三總因為生湘門的關閉而被隔離,四總到七總被圈入城內,逐漸因喪失商業功能而消亡。之后的商業市肆集中在城墻以西八至十八總處。我們今天所說的湘潭十八總,指的就是從大埠橋一直到窯灣石嘴垴的這一段。“城”與“市”的不斷交錯與融合,正是近代城市概念形成過程中,城市逐步從封閉走向開放的過程見證。湘潭強大的商業,促成了這座城市向近現代城市的轉型。
尋找“繁華物證”:沉浸式體驗湘潭會館建筑
湘潭是個懷古的好地方。歷史文獻中記載了太多湘潭的往日繁華。據統計,湘潭當年的會館有92所之多,數量堪比蘇州、漢口。枯燥的數字后面,有著活色生香的商業場景。湖湘地理來到湘潭,在一座座會館建筑里,尋找當年“天下第一壯縣”的物證。
一座奢華的門坊是江西人的榮耀
從萬樓附近的宋家橋開始,就進入了一總的地界。這里今天是一片新舊雜處的居民區。在這片充滿生活氣息的居住區里,藏著太多關于繁華歷史的記憶。我們在密集的老民房中穿行尋覓,很快就發現了兩棟不太一樣的建筑。它們有整齊的青磚和高大的山墻,這些都是傳統民居的顯著特點。兩棟建筑的外墻上都有標識牌。其中一棟是“太真芝藥室”,一棟是“板石巷二號民居”。太真芝藥室的硬山墻上,有非常漂亮的山花遺留痕跡。這一片區在新中國成立后曾是湘潭的國營工廠區,這座印制票據的老廠區如今已不再生產,只留下遍地的黃葉和陳舊的廠房,構成廢墟般的獨特審美感受。
繼續深入街區,進入泗洲庵社區。路邊有熱心的阿姨詢問我們是否在找老建筑,并指點我們進入一個極為狹窄的小巷中。那里有一座清同治二年進士龔承鈞的故居。故居已淹沒在民房中,只有尚顯精美的門楣昭示著主人曾經的身份。繁榮的商業是人才的搖籃,充裕的金錢讓湘潭的教育水平在明清時期到達一個高峰,許多優秀人才得以在這里誕生。
繼續向前,過湘潭歷史城區舊址,就進入了城外八總的地界。一座可稱之為極致奢華的坊式大門,吸引我們停下車來,打量這座與周邊老舊民房氣質完全不同的建筑,并由此進入另一條歷史的深巷之中。
迎接我們的是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中央位置鐫刻著“江西會館”四個大字,坊門背后卻是一個居民小區,完全看不到一點歷史建筑的印跡。尹鐵凡說,這是當年十一總的地界。
這片始建于清順治年間的建筑群,早已在三百多年的風雨中坍塌消散了,眼前所剩,只有這座高大的坊門。然而僅僅是這一點歷史的殘片,也足以令人深感震撼了。這座高達12米的四柱五樓坊門,通體使用花崗巖石柱和大量漢白玉雕刻件。中門左右置抱鼓石,兩端立石獅。五龍盤邊,四周飾蟠龍、鳳凰、異獸、人物、傳統花紋等浮雕、鏤雕,脊角鴟吻高聳,形象生動,工藝精美。兩端磚墻頂部還保留了數幅堆塑圖案。極致精美的雕工顯現的正是清代精湛的工藝水平和繁縟華麗的審美取向。
從歷史街區狹窄的巷子中穿過后,天地豁然開朗。
一座公園就在眼前。這是湘潭人人都知曉的雨湖公園,算起來也是很有歷史的城市公園了。沿著公園隨機漫步,繞了幾個彎后,湖邊的一角處忽然看到一座巨大的亭。有人告知我們這是雨湖八景之一的“鰲山夕照”,亭名即為夕照亭。雖然亭子的頂部看起來很新,但這座亭子的整體架構和精美的石刻雕工讓人隱約感到它的不凡。果然,在亭子的說明牌上,我們終于明白這座夕照亭,以及旁邊這座橋,乃至附近的這片園林,都是江西會館的一部分。江西會館巨大的占地面積,由此可見。
北五省會館:一種北方氣質
江西會館南行不遠,就可以看到一座頗有氣勢的關圣殿,而它的國保碑說明牌上則注明為:北五省會館。據尹鐵凡介紹,這里是十二總的范圍。
會館以當地的神祇命名是一種慣例。江西會館的另一個名稱則是萬壽宮。北五省商人以關羽為地方神,所以他們的會館自然就是關圣殿了。“北五省”是指山西、陜西、甘肅、河南和山東五省。關羽在歷史上被尊為“武圣”,關圣殿的規制因此要比大多數的廟宇更高一級。
這是湘潭諸多會館中保存最為完整且文物等級最高的一座。踏入關圣殿,入口第一進可見巨大的山門。整個建筑分前、中、后三殿。前殿牌樓有“雙龍戲珠”大型浮雕,正門上方有“桃園結義”、“犀牛望月”、“劉海戲蟾”等人物故事浮雕及陶雕花卉;“春秋閣”是主殿,面闊不大,整體略顯狹窄,可能是當時用地所限,但裝飾卻極為奢華。春秋殿為重檐歇山頂結構,內有大殿、鐘樓、鼓樓等,東西為高聳的風火墻。春秋閣以花崗巖石為臺基,殿前矗立著一對透雕漢白玉蟠龍柱,柱上各盤著一條鏤空石龍,盤旋而上。龍柱下各有麒麟形狀的石獸一尊。主殿內供奉著威武剛勇的關羽雕像。
北五省的商人們把自身雄厚的經濟實力體現在會館建筑中,于是便有了這座堪稱清代建筑精品的關圣殿。
我們繞殿而行,春秋殿后的圍墻上,鑲嵌著一排石碑,大多是當時的捐建碑。其中一塊有點特別的石碑引起了我們的興趣。這是一塊“棉花規例碑”,就是五省駐潭33家棉花商行“共同酌議”制定的棉花行規。行規中對各行砝碼、價格、銀子成色、銀子與制錢的比價,裝卸轉運的腳力、包裝錢、棧房錢以及對違規行為的處罰措施等都做出了明確的規定,協調了各棉花行的利益,避免了內部的惡性競爭。它的存在,讓我們今天仍有機會了解明清時期的行業內部規則,同時,它也是湘潭商業繁盛的一個標志。
關圣殿后的街巷,依稀可見湘潭舊城格局。舊時的湘潭城市格局中,沿江街道由并行的3條街道組成:設總的叫正街,居中;最靠江的叫河街,又叫前街;還有一條后街,以正街為中軸與河街對稱。官府機構、文教院所、士大夫宅第居城,工商業戶居“總”。
從江西會館附近的小巷繼續深入,一種古意忽然就涌了過來。這里依然保存著很多清代的大屋。他們曾經的主人多是當時商界叱咤風云的人物。厚重的門框上雕刻著威猛的石獸,房子的墻角多有墻角石,上面刻著房屋及商號的名字,古人以此來劃定房屋界限。
一路走來,有永義堂、呂三元堂、張云德堂、臨清尹三益堂,都是圍合式的清代大屋。當年的商戶,依托會館的力量,在湘潭開拓著自己的事業。距離關圣殿不遠,有魯班殿。和江西會館及北五省會館不同,魯班殿是泥瓦木工行幫的行業會館。這種類型的會館在整個會館建筑中屬于相對較少的一種,大多數的會館都是有著明顯地方屬性的商業組織中心。魯班殿在結束它作為會館的歷史使命后,成為了泥木工會,也算是一種行業文化的歷史延續。
湘潭城內原有一座巨大的天后宮,也就是福建會館。據尹鐵凡說,它的位置就在今天湘潭中醫院的位置,據說比廣東梅州的天后宮還要大,可惜今已無存。曾經精美絕倫的會館,帶著往日的繁華消失于歷史中,這樣的情形難免令人感傷。
窯灣:一個“句號”喻示著時代的更迭
十八總終止于窯灣。
站在望衡亭中,遠遠地可以看到楊梅洲。對面略顯空曠,湘鋼在更遠處呈現出鱗次櫛比的樣貌。回頭,則是湘江兩岸的萬家燈火,不減當年繁華。窯灣的歷史似乎比湘潭城還久遠。東晉陶侃率兵鎮壓流民曾駐扎于此,唐代褚遂良曾數度來此。這里一直就是湘潭不可忽視的要地。
窯灣在當年是繁華中的繁華,中心里的中心。女革命家秋瑾也曾在這個黃金地段居住長達八年之久。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秋瑾與王廷均結婚,居于由義巷。王廷鈞的祖父在神沖街上靠蒸酒做豆腐、開雜貨店起家,之后在湘潭開紙行、錢莊,成為富甲一方的大戶。
窯灣曾經擁有湘潭乃至整個湖南最繁華的港口、最興盛的街市、最稠密的人口、最活躍的經濟。清末民初,錦灣(窯灣)擁有糧食、機器工業、木材、蛋品和鋼鐵五大市場。王闿運曾留下“自石嘴以下坊室三重,工商十里,笙歌砧杵,晝夜喧闐”的記載,并說“楊梅洲至小東門岸,帆檣幾二十二里,蔚為都會”。尹鐵凡則形容整個十八總像三根琴弦,而窯灣正好是調弦的位置,這個比喻聽起來很有美感。十八總之后,還有十九總,但似乎已經是黃金時代的尾聲了。人們心中的湘潭繁華,仍以十八總為代表。湘潭民謠《湘潭景》里唱道:“宋家唐興大埠橋,明月山川對河潮”、“站在前面打一望,長江后浪催前浪,三街六巷九碼頭,慢打慢唱數情由”。站在窯灣這個十八總的盡頭,歌謠仿佛還在回響,于此回望歷史,難免引發浩嘆。
今天的窯灣,標志性建筑是一座形狀非常奇妙的建筑:潭寶汽車站。它由兩個巨大的同心圓組成,遠看如同碉堡。1925年,中國第一條公路長(長沙)潭(湘潭)公路建成,1927年,潭寶(寶慶,今邵陽)公路建成通車。在潭寶公路的起點窯灣汽車站的東側建成立碑,記載了這一過程。碑的質地為花崗巖,方錐形。碑文為熊希齡撰,方永元書。
窯灣車站開通時,正是公鐵路運輸替代內河水運的歷史性轉折期,在窯灣這個湖南內河經濟最發達的地區,潭寶公路車站的建立,像一個巨大的句號,喻示著舊商業時代的結束。火輪、鐵路、公路這些現代運輸技術的興起,宣告了依賴水運的湘潭商業黃金時代的結束。它也是新時代的開篇。
瀟湘晨報記者常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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